【木虚木】桔梗窗彼岸
猩红铺天盖地,席卷他视线。
江边夜色微凉,王易木周身绽开触目惊心血花,偎在他怀里,浅浅往外吐着气,唇瓣翕动。
“对不起。”
“丁若虚,对不起……”
气息逐渐微弱,他拼命捂着怀里的人,指尖还是一点一点凉下去。
“不要……不要!”
丁若虚挣扎着从床上坐起,瞳孔在黑夜中无意识放大。被子早已滚落床底,空调温度又降得太低,难怪觉得冷。
两季快过去,王易木夜夜入他梦扰他睡眠,夜夜让他见着盛开的鲜血花与江边的冰凉露水。
他跳下床去,拉下扳锁,推开玻璃窗。一缕温热空气漫过他伸出窗外的手。
温热气息扑面而来,楼下不知名的树到了花期,被夏夜特有的温热气流捂得微温的清甜香气慢悠悠溜进屋子,像极了他最爱的拌过蜜糖的温热豆腐花。
长沙的夜总是柔和宁静。
丁若虚深吸一口气,任温热气息灌满鼻腔喉口,眼尾还是湿的。
他应过王易木,暑期结了课,领他回长沙,一定要带他尝尝他最爱的豆腐花。
王易木笑着说好。
可那时笑着说好的人,没能等到这个暑期,没能尝到他允诺过的豆腐花。
是返校前的选手聚餐。国际赛结束大半年多,网上风波消退不少,王易木却依旧未缓过来的模样。他想着王易木许是压力太大,该轻松轻松,便赴俞辰捷的约,携他来这次聚会。
八点刚过半,王易木小小声对他说,明天要交的报告还没写完,他先走一步。届时丁若虚与陈皓禹久别重逢,正聊得欢。闻言放心不下王易木,起了身要先送他回去。
而王易木抽过他衣袋里的车钥匙,按他回座椅上,安抚般地揉了揉他发梢,趁少人注意,飞快在他唇角落一个吻。
俞辰捷带头吹口哨起哄,说丁若虚我们替你看着,到点了就送货回去让你签收,不给他鬼混的机会。
王易木笑笑,语气带点难得的小轻松,那就拜托你们了。
然而谁都没料到,随口一句的送货上门,再也无人能签收。
他明明滴酒未沾,着实与醉驾八竿子打不着边,也并非熬了一通宵折腾他的计算机与机器人,更谈不上疲劳驾驶。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否则丁若虚也不敢放他一个人开车先回去。
可偏偏就是出事了。
车子撞上老旧的高架桥防护栏,连着一小段护栏一起翻下去。车子跌得破碎,安全气囊无济于事。
总之当丁若虚一伙人赶到现场,入目所及一片猩红,王易木满头满身都是血,堪堪吊着一口气。
是在等着什么人。
丁若虚竭尽全力凑近他,连一个拥抱都小心翼翼。夜色微凉,他只依稀从王易木翕动的唇中辨出几个字。
“对不起。”
“丁若虚,对不起……”
然后怀里的人气息逐渐微弱,一点点随着江边露水冰冷下去。
再躺回床上,天边已泛起鱼肚白。翻来覆去滚过几圈,终于沉沉睡去。被人推醒时,已是天光大亮。
小侄子趴在床沿,一对眸子亮晶晶地望他。丁若虚有起床气没处撒,睡眼惺忪往脸上泼一捧冷水,单手抱起小侄子到客厅去。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当真难管,吃饭要哄睡觉要哄,事儿多的去了。丁若虚拿出毕生绝学本着写毕业论文的绝对耐心,一天下来勉勉强强搞定一个小孩子,累瘫后感叹一句真是事儿精。
一点儿也不像他丁若虚,他小时候可比他省事儿多了。
不省事儿的,向来是王易木。
不过忙一些也好。在这个寻不到他与王易木记忆的地方,小侄子分散去他这一天注意力。
像是打上一剂杜冷丁,神经末梢接连的不断泛滥疼痛,被短暂削弱去几分。
小孩儿睡得很早。思辨鬼才好说歹说,把小侄子洗干净丢到床上,小孩儿分明困倦得上下眼皮都在打架,却还缠着他要听故事。
丁若虚从书架上顺一本故事书,随意翻开一章。看小孩儿快要睡着,想着这故事书他大概听过很多遍,就省去前面铺垫,寻了中间段落开始念。
“‘喏,客人,染手指头是特别了不起的事呀!’说罢,狐狸把自己的双手伸展在我的眼前。两只小小的摆手,只有拇指和食指,用桔梗花汁染得蓝蓝的。”
“狐狸把两手叠在一起,用染蓝的四根手指头,组成菱形的窗户,然后把窗户蒙在我眼上。”
“用手指头组成的小窗户里,能看到白色狐狸的身姿。那使人感觉到,在窗户里,紧紧嵌上了一幅狐狸的画。”
“‘这是我的妈妈。很早以前,嗒地挨了一下。是枪。’”
读到这里,丁若虚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这显然不是个轻松的童话,小孩儿哪懂这些,早困得闭上眼睡了过去。嘴角还挂着笑。
丁若虚鬼使神地倒回故事开头,就着床头灯从头到尾看过一遍。不太长的故事,从头看到尾不过半刻钟。再放下书,心情像落了雨的芭蕉叶,竟是沉重的。
他愣愣又坐了好一会儿,合上书。将空调温度上调几度,轻手轻脚离开小侄子房间。
相比不夜城深圳,长沙的夜向来宁静很多。丁若虚指间挑着钥匙扣转圈,在街上闲晃。是中学时代向往的长大了没人管,无所谓逛到几点。
路过熟悉街铺,老板还记得他,热情招呼着。丁若虚在路边小桌坐下,老板端上加过蜜糖的豆腐花,他舀一口,是记忆里的味道。
慢悠悠吸溜完豆腐花,他与老板闲话几句,看一眼表,有些晚了,便告辞往回走。途经一处花店,一抹鲜艳蓝色晃了他的眼。不止怎的,刚刚的童话变成碎片,在他思绪里翻涌而起。
狐狸说,用桔梗花汁把手指染成蓝色,合成菱形窗户往里看,能见到你最思念的人。
再从花店出来时,他怀里多出一大捧开得很好的蓝色桔梗。走出几步路,丁若虚恍过神来,望望怀中桔梗,低笑一声。
年少时他便不信鬼神,更不信童话。而今十载过去,抱起这捧桔梗那一刻,竟恍惚中短暂信了童话一次。
丁若虚倒回床上。月光朦胧,窗边吊着花篮,桔梗花晕出摇摇晃晃的蓝色光晕,像窗帘上铺开一汪深蓝湖水。
有风吹动窗帘,带起一片水光荡漾,月光在深蓝湖水中轻轻地晃。
沉沉浮浮的蓝色月光带他入梦。
他坐在林队集合室椅子上,颇紧张地盯着转播大屏,心不在焉转动手上戒指。
他与王易木并未来得及提前商量好战队,王易木会去哪?
时间分秒过去,熟悉身影出现在转播大屏,而后他听到外边王易木声音。
“丁若虚在里面吗?”
他直觉该叫住王易木,张了张口,像被扼住咽喉,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不能说吗?”
静了须臾,他听到这么一句,随后是由近到远的脚步声。
“王易木,王易木!”直觉让丁若虚一定要叫住他,偏偏嗓子不听使唤,只听见他远去脚步。
丁若虚喉头一窒,咳呛着睁开眼。
又是这个梦。
要么失眠整夜,要么梦境交叠睡不安稳。或是鲜血淋漓露水冰凉的车祸现场,或是无奈无力渐行渐远的选队重现。
他什么也改变不了,哪怕在梦里。
后来,他看到回放屏幕里的王易木,对着林队备战间,虔诚祷告一般,深深鞠了个躬。
后来,王易木懊恼地在空无一人的云队转着圈,是因为没找到他。
后来,王易木笑着安慰他,没关系,我们各自为战,山顶上见。
一诺万言,这峰顶,他攀得太艰难。
那件事过于错综复杂,丁若虚曾在无数不眠的夜深人静一点点顺下来,寻到一个他认定的源头。是选择战队那次。
哪怕那时,他来得及应一声“我在”,王易木便不至于到云队去。也不会有后面的被栽赃陷害,朋友疏远粉丝质疑,持续几个月接连不断的网暴……就不会有那次车祸。
医生给出的报告单上写着“精神压力过大导以致间接性幻觉”。他看到这行字,心口一窒,他到底背负过多少他们所不知的压力。
王易木向来明了,这本就不是他的错。先前总笑着安慰他,运气不好罢了,栽这么几回正常的。
而那晚后,再无人能安慰他。
胡思乱想到凌晨,不知是否桔梗花香有安神功效,丁若虚枕着手臂再次睡去。
王易木坐在小船尾,白渡官替他掌着船。深蓝雾气弥漫,下面是水,又似乎不是,比水更轻更飘渺些。
见到白渡官那刻,王易木便明了自己葬身那场车祸。家乡坊间有传说,人去世到冥界报道那段路,替你掌船的渡官,衣袍着色由人这一世善恶是非而定。
那件事发生后,王易木每每想起这传说,自嘲在世间闹出这么大乱子,到时候没准派一乌漆麻黑的渡官给他。
只是未想到这么快,他见着了来迎他的渡官。他立于船边,衣袂翻飞,南京第一场冬雪的干净白色。
果真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吗?积攒的委屈在一瞬间释放,烟云成灰。王易木乖顺地上船,不问方向,任白渡官带他走。
时间成了虚无飘渺的东西。他掐着指头算,大概过了六天。人间就是小半年。
小半年啊,若他还在,该是他陪丁若虚吃那心心念念豆腐花的时节了。
白渡官突然转了船头,还是六天来头一次。渡船往另一方向驶去,飘渺的蓝色雾气更浓。
“……去哪?”他发问。
“带你去见你想见的人最后一面,你们没来得及好好道别吧?”白渡官不看他,只认真掌船。
“见一眼,忘了他。”
飘渺的蓝色雾气,明明还是他熟悉的房间,周遭一切都染上淡淡蓝色烟雾。
丁若虚低头,自己的拇指与食指不知何时被染成蓝色,桔梗花的蓝色,可他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想起小狐狸的童话,他鬼使神差地抬手,框出个菱形的蓝色窗子。丁若虚眯眼往里边看,菱形窗子还是熟悉的老样子卧室,一切如常。
他放下手,叹一句果然童话都是骗人的,骗小孩子的。
等他再聚了神,往前看,卧室里铁艺边框的窗子与纱窗玻璃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枚蓝色窗户。
没有玻璃,没有窗帘。
像是小狐狸用桔梗花汁染了手指,框出的菱形窗子。
他走到窗前,往外看,倒吸一口气。
雾蒙蒙一片蓝色,能见度极低,入目所及除去蓝色烟雾,什么也看不见。
白渡官停下船,依旧是背对着王易木,轻轻巧巧立在船头。王易木只看见他翻飞的白色衣袂,壮着胆子问一句。
“到了?”
白渡官不说话,漠然让开身。
雾似乎散去一些,而远处的雾气更浓了。深深浅浅一片蓝色席卷他视野。王易木半眯上眼看,隐约在深浅蓝色相交的地方看见几个歪歪扭扭的深色菱形框架。
准确说,是三个,三个比雾气蓝色更深沉些的菱形窗子。
像曾经他路过一处花店,隔着窗玻璃见着蓝色桔梗花的颜色。
“你要见的人那边。”
白渡官骤然出现在他身后,着实惊了他一下。
也就是,丁若虚在茫茫雾气的另一岸?
“你自己找到他。”
看来是,丁若虚真的在那边,距他近在咫尺。他压下内心不断翻涌而出的复杂思绪,凭下意识往那边问出一句。
“丁若虚在里面吗?”
“丁若虚在里面吗?”
蓝色雾气将话语削弱,扭曲。丁若虚隐隐约约听到王易木声音。
蓝色桔梗花的菱形窗子是真的?
他来不及多想,趴到窗边用尽全力回应他:“王易木!我在!”
——丁若虚在里面吗?
他骤然想起那一次,他在备战间里,王易木在备战间外,他也是这么问他,隔着厚厚一扇门。
丁若虚在里面吗?
再度想来,逐渐渗进房间的蓝色烟雾模糊他眼尾,他落下一滴泪,哽咽着声音,再度拼尽全力回应。
“王易木!我在这!”
小船晃动两下,白渡官看出王易木在等远方回声,话语依旧波澜不惊。
“别等了,听不到的。”
王易木沉默,片刻后小心翼翼仰起面,去望白渡官隐匿在斗篷阴影与雾气下的面容。神色带着些许期盼。
“真的不能说吗?”
不能说吗?不能告诉他丁若虚在哪扇窗子后面吗?
说来奇怪,王易木声音不大,这句话却伴着潮湿雾气,明晰地穿过菱形窗子,落到丁若虚耳侧。
——不能说吗?
不能说吗?不能告诉王易木他想找的人到底在不在这个备战间吗?
回放屏幕上,王易木也是带点期许的目光,黑色瞳孔亮晶晶地望站在门边的助理,期待得到一个回复。
回忆如山倒。他缓缓贴着窗子下方墙壁跌坐,扼制不住的泪如雨下。
像电影里慢镜头在他脑海里回放。他明晰记得,说过那句话,他鞠了一躬。
选队那日的王易木,朝着林队紧闭的门,虔诚祷告一般,深深鞠了一躬。
雾气深处的王易木,向着望不见边界的蓝色雾气,再虔诚不过的祷告,深深鞠了一躬。
佑他找到丁若虚。
若举头三尺真有神明,他愿拜遍三界神佛,请佑他找到丁若虚。
是最后一面了,没有暂时分离,没有顶峰相见。
就是最后一面了。
白渡官不应他,雾气中翻飞的衣袂一角无意间触碰到他小臂,冰冷冷的触觉。
像是那日江岸,凝在他指尖的冰凉霜气和丁若虚打落在他面上的泪。
冰冰凉凉,无言而令人绝望的答复。
嘴里被白渡官放进什么东西,顷刻在唇齿间化做水泽。而后王易木觉得自己突然轻了起来,轻得能脱离小船船板,漂浮在蓝色雾气中。
“去见他吧。”白渡官如此对他说。
可是,丁若虚在哪儿?三个菱形窗子,哪个窗子里有他想见的人?
王易木闭上眼,依着直觉向前飘去。冥冥中有什么在指引着他。
第一扇窗。
别过了头,别错过他。
别像那次一样。
王易木睁开眼,望向第一扇菱形窗子,加快些速度。
这次,还是他来找他。
一定能找到他,一定能找到丁若虚。
飘飘浮浮中,王易木拨开一缕过浓雾气,浮进菱形窗子。
第一眼,他的男孩儿倚坐在窗下,一双长腿半屈,微垂着头,过长刘海落下一瞥,覆住一侧眉眼,面上未擦去的泪流过鬓角。
像极了流言四起后一次,他不动声色地消失不见。王易木在公园僻静处寻到他时,他便是这个姿势,坐在高处石阶上。
只是这次,他指间干干净净仅有他送的指环,没有燃着的烟,没有周身烟雾缭绕与脚底一地烟灰。
王易木心知,这时的丁若虚不要任何人安慰。可他无法像那次一般,轻轻到他身侧坐下,拿过他指间的烟替他掐灭,静静陪他从暮色四合到星疏月朗。
这次,丁若虚看不见他,听不见他。
他只想,他也只能吻去他的泪。
桔梗花气息浓烈起来,身侧冰凉凉一阵风,夹杂着丁若虚所熟悉的气息。
是他每每揽过王易木,能在他身上嗅到的浅淡味道。
他隐约觉察到轻柔的吻落在他鬓角,泪被吻化开,冰凉凉一片。
“王易木!”他腾地一下站起来,脚下趔趄,差点儿又跌坐下去。他只顾满屋子乱转,“王易木,是你吗?”
屋里只有晕染开的蓝色雾气,一片空荡荡。
“王易木,你在哪?”
“你理理我……”
他声音逐渐低落下去,哭久了染上哽咽的抽泣,一点一点剥离掉他周身力气。他靠着床沿,再次滑落下去。
“我找不到你啊,王易木。”
王易木缓缓拥住他,他知丁若虚无法看到也无法觉察,他的存在仅是个影子。
而他的时间不太多了。
于是他微微笑着,含着泪,慎重而庄重地在他额前许下一个吻。
一颗泪随着他抽离而落下,冰凉凉的桔梗花味道。
丁若虚像是感知到什么,抬手一扣,竟凌空抓住他的手。
“别走。”
“王易木,别走。”
喃喃低语两句,大概是等了太久又哭了太久,缓缓合上了眼。
王易木最后回过头来,再深深望他一眼,将他此刻模样再次定格。
而后消失在窗外蓝色雾气中。
丁若虚睁开眼,天光大亮。
日光穿过外边老树枝桠,绿影斓珊,落一地光斑。天蓝得纯净,浅浅浮着几缕云。是长沙的好天气。
额间冰凉凉一片,他坐起身,水泽由着鼻梁落到他唇边。湿咸味道,混杂着浅淡的桔梗花气息。
夜里的一切早已模糊,唯有那个冰凉凉的吻格外清晰。
是不是,王易木来看过他?
丁若虚恍惚着走到窗边,恍惚着拿过两支昨夜买的蓝色桔梗,恍惚着取花汁染了自己手指。
日光下,他对着窗户,用手指框出菱形窗子,眯了眼往窗子外边看——
日光穿过外边老树枝桠,绿影斓珊,落一地光斑。天蓝得纯净,浅浅浮着几缕云。
像是画师笔下淡彩勾勒的无言诗。
一切清朗,万物明媚。
只是再没有王易木。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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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桔梗花语:永恒的爱,无望的爱。
“把手指染成桔梗花汁蓝色,用手指搭成菱形窗子,可以从窗子里见到你最思念的人和物。” 文梗源于日本作家安房直子的童话,《小狐狸的窗户》。
白渡官与坊间传言为私设。
虚木一定长命百岁!
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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