拢木煦

渡河而死。

【木虚木】燕落梁上月

   

       2021.0928,丁若虚生日贺文~

       伪骨科rps,古风全架空,私设众多。

       正文1w+,be预警!勿上升!

   

       本文为《月吝北地迟》 前篇。



       ——



       暮色四合,残阳如烩。

       天边延绵远山让落日炽出浓墨重彩对半,往上是余晖烈烈燃烧出血色,往下是墨黑渲染一望无际。


       只是近黄昏。王易木低头看河水里倒影,城门外望州河畔的这个时节总有柳枝摇曳鱼影。他伸手拽下一叶来把玩,想着古往今来,如此景致向来不是分别便是重逢,夕阳无限好,古人诚不我欺。


       他在等,等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从望州河西北端来。

       自上次于此处分别粗略算起,怎么说也得有两年再多一些。


       柳叶在掌心捻得稀烂。他跳下马背,在河水里洗去手上黏糊汁水。马蹄声自远方来,王易木不紧不慢净了手,摸出一方帕子擦干,转身正对上马蹄声主人。


       年轻将军一袭戎装,风尘仆仆。衣袍覆的是关外残酷风霜与冰冷沙雪的冷冽,目光却在望见王易木那一瞬略微回暖,如燕归巢。


       “若虚,好久不见。”

       王易木见着他就笑起来,眉眼弯弯,像是在十几岁寻常年纪迎接寻常一人,早知他要归,无需多问候。


       “朝廷正值多事之秋,你无需亲身来城外接我。”

       “是是非非曲曲折折,与我何干?”王易木侧身上马,同年轻将军策马回城,“谨言慎行,明哲保身。早年间你教我的。”


       “王爷倒记得清楚。”年轻将军闻言柔和了眉眼,沉默片刻,却忍不住多言道,“你也说了是早年间,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局势混乱且你身处此位……”


       “什么毛病,怎的一回来就训我。”王易木摆手打断他,“我自有分寸——话说,关外近来挺动荡,大战在即,我以为今年父亲忌日你回不来的。这次准备待几日?”


       “一时半会打不起来,真要打便是实打实的大战。”年轻将军不愿多提此话题,草草带过,侧了眸认真看他,“过完忌日大抵还能再余出几日。”


       王易木闻言不多语,只略垂了眸,不知作何打算。

       再余几天,就能撞上王易木生辰。


       王易木心知,丁若虚肚明。多年默契生长于他二人骨血。仿若入了秋梧桐便蒙落细雨,无需多言,便能意会。

       只此意会,也仅此意会。


       -


       宁王府坐落于皇城中心,却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王府后院临着望州河,小渡口稀松栓着一小舟,静静泊在月光里。


       丁若虚枕着胳膊肘,卧舟里看河上开阔夜色。多年来久驻关外,这皇城夜色如今看来竟像前世记忆,遥远得不真实。


       三日前祭拜过老宁王,从王家家祠里出来时皇城落了稀薄小雨,王易木撑一柄油纸伞在丁若虚上头。关外气候恶劣非常,皇城一点小雨自然不被青年将军放在眼底,他要调侃王易木依旧是个少爷气性淋不得半点雨,却在望他神色时住了嘴。


       年轻王爷举手投足间四平八稳,眼角眉梢时时安稳沉着,过去笑语嫣然的小少爷消逝在一场巨大阴谋后的漫长岁月里,无声无息,无处可寻。


       朝廷明争暗斗在王易木思绪里交杂一片,许久留意到丁若虚在看他,对望过去时青年将军已收敛目光。年轻王爷就笑,没头没尾地开了口。

       “今年多留几日,我生辰那夜,与我去望州河上放几盏河灯可好? ”


       哪知王爷是大忙人,生辰总有推脱不过的各处邀约要敷衍,这一来倒衬得久未归乡无人邀约的青年将军成了个闲人。丁若虚默默心算王易木又遇上哪门子难缠的鸿门宴,随手掐一支狗尾巴草咬嘴里。


       浓云吞噬月影,王府渡口太安静,丁若虚迷迷糊糊要睡着,忽而有人摘了他衔着的狗尾巴草。他这才惊觉抬眸。


       年轻王爷褪了赴宴时华服,轻简长衫让夜风轻轻一鼓,像年少时无数次,轻身跃上他的船。


       “你摇它去河心,然后就随它漂吧。今夜城中恰巧有灯市,就沿河挂呢,热闹——出了王府这块地就能见着。”王易木解了渡绳,大咧咧往丁若虚身侧一瘫,毫不客气推他去掌船。  


       “得嘞,今儿您生辰您老大,悉听尊便。”丁若虚懒洋洋起身,熟门熟路去够船尾木橹,借力一撑,小船缓缓漂离渡口,往河心去。

       青年将军慢悠悠地摇撸,修长手指轻扣木板上月光,与水声交织成轻快节奏。


       王易木仰面躺着,借月光望他。丁若虚生得一副漂亮眉眼,此刻眉梢让清凌月光更添稍许重彩浓墨,微垂眼尾看人时很有两分凉薄味道,是让关外风霜刀剑日久经年积淀下来的沉寂。

       木板下细微水声与轻扣月光音律交缠,王易木思绪在这交缠里渐渐飘远了。


       初次见着这一人是什么时候来着?好像也不过七八岁,总之是个眉眼还未长开的小孩儿。被他父亲,当时名震一时的丁大将军托付过来的。丁家与王家祖上好几代是世交,托个孩子这事儿不稀奇。


       王易木对这初见印象不深,只依稀记着当时觉得还是小胖子的丁若虚很可恶,这个小他一岁的小孩儿死活不肯喊他哥哥,心情好了张口是木木,心情坏了就连名带姓。老宁王对小孩儿都不很严厉,更是疼这位故人之子到无以复加,称呼一事自然随他去。小易木常为此憋屈得不行。


       再然后就是那位名震一方的丁大将军。王易木依稀记得那将军那天托付自家孩子的模样,将军未有多嘱咐,只伸手拍一拍小若虚脑袋,又在离去前深深回望他们一眼,而后扬鞭策马。


       长大后王易木才在夜深人静的回味里读懂最后那一回望。家国情怀与个人情思相互缠绕,或许是预知到永别。果真眼神主人凭一人之身,保这方故土少说二十年安宁。


       而后小若虚就在王府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关外战胜消息传了整个皇城,举天同庆,无人在意将军是否凯旋。


       那日小若虚静得出奇,不哭不闹,不和小易木抢糖吃,也不缠着大人问爹娘。只在那阵子日复一日消瘦下去,话语也少了,眉间沉着半大孩子少有的安静沉稳。


       到了该读书的年纪,丁若虚也向来比同龄孩子耐得住几分心思。倒也不是说他放了多少心思在念书上,只相比想法活络拿斗蛐蛐打石子当乐趣的王易木,他闲暇时日更多的钻在了王府藏书阁,一待一整日。故也写得一手好文章,偏又总有同龄孩子所未有的沉稳,招极了长辈尤其是教书先生的喜爱。


       一路安安稳稳念下去,或许书墅里真能出个状元郎。可丁若虚偏不,半大少年大定了主意弃文从戎。那是王易木印象中他难得的叛逆,深思熟虑后的沉稳从容,明摆着不听任何人的劝。


       于是就有了如今这么一位丁将军,未辜负将军府世代风华,年纪轻轻便是惊才绝艳人物。只这么些年,他几乎全部时日都驻守关外,年少时便不多见的活泼劲儿无声更藏匿于霜雪刀剑。明明也是能说会道之人,见却面一次较一次的沉默少语。


       王易木是这么胡思乱想的,也就随口这么说了。丁若虚闻言顿了划船木撸,垂落目光定定看他。


       王易木让他看得不自在,瞥过眼去瞧水上粼粼月色,方觉不知何时早已离开王府僻静一带。望州河中段贯穿皇城,这一处格外热闹喧嚣,开阔河面上船只与河灯共熙攘,岸上彩灯淋漓,夜色良辰,乃得天独厚赏灯佳节。


       “可是易木,你又何尝不是?”

       丁若虚收了木撸,坐到王易木身侧温一壶酒,火光映岸上灯色明灭,忽明忽暗跳动在他眼底。


       船舱里安静,王易木沉默,丁若虚回味两遍,方觉自己没接对话。他本就是八面玲珑性子,自小练出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连当今皇帝都赞赏三分,剩余七分便是防备。然而对着王易木,他却是想到什么顺嘴就说了,不太掂量轻重后果。


       老宁王是好游山玩水的闲散性子,朝廷纷扰他向来撇得很开,却耐不住有心之人要往他头上栽帽子。偏偏王易木年少时分没心没肺,说穿了就是个傻的,宴会上没轻没重给人落了话柄。


       那时丁若虚还在关外,好容易赶回来才知事态严重。脏水泼到王易木乃至宁王府百口莫辩,王易木差点要被拎去杀头。所幸老宁王动用手段保他一条命,自己却在没多久后驾鹤归西。


       自此偌大王府就落到王易木身上,嫡出独子理所应当承了老王爷的位。纵使要当个闲散王爷不理朝廷纷争,却也再做不回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小少爷。


       久居他人屋檐的察言观色,年幼时藏书阁消耗日夜与年少时风霜刀剑磨砺,玲珑二字几乎刻于丁若虚骨血。王易木太天真,他到底怕朝廷龙潭虎穴吞了这涉世未深少年郎,而自己远居关外鞭长莫及。


       他知这年长他一岁的哥哥并无大志,非要承位也一心当个闲散王爷,庆幸这样也好,便在将离那日细细嘱咐。


       “莫要两耳不闻窗外事,闲散也得有知己知彼打秧子。”顿了顿再正色,“易木,先应我。谨言慎行,明哲保身。”


       而今看来,他鲜少回皇城这些年,王易木这个闲散王爷当的比他当初期冀里更好,更像样。


       像样到不剩闲散,倒是对一切风吹草动了然于心,一切明争暗斗尽收他眼底。只他按着丁若虚说的,明哲保身,装一副乐呵模样给外人看。


       王易木的笑语宴然与不管事的闲散模样留给外人,暗地里的年轻王爷洞察一切,只为有朝一日不被他人机关算尽;青年将军恰恰相反,风霜沙雪战场未有朝廷勾心斗角,将军眉梢冷冽风雪仅来自统帅地位与多年沉淀习惯。对年幼时便朝相暮处之人无甚防备心,倒难得带了些叼狗尾巴草的少年气性。


       酒葫芦让忽明忽暗光火煨得烫手,丁若虚熄了小炉正要喝,旁边伸过来一只手,不由分说从他手中夺了去。


       他也不争,抬眼对上年轻王爷晏晏笑脸。王易木抿过一口,将酒葫芦塞回他手里:“关外的酒太烈,还是皇城桂花淡酒更得我心。”


       “你倒是自个儿捎一坛来。”丁若虚笑,不与他多辩论,拾起酒葫芦灌一口,半倚着船沿去看两岸花灯,眯了眼瞧上边字谜。接连看过一排都觉得无趣,不是太直白浅显就是过于弯绕拗口。


       “看了这么多,不念一个来听听?”王易木瞧他神色,很有点年少时候非让他细品一篇他看不上的文章模样,大抵就猜到了,“得,感情这灯谜没丁大才子看上眼的,回去倒是写一副给我瞧瞧。”


       “看我乐意。”丁若虚回神来,想起些什么,再慢悠悠摇撸叫小舟泊岸,撑着胳膊靠船沿,拿眼神儿瞥王易木,“老规矩,今年还许三盏愿?”


       “老规矩,你付账。你要把望州河上下河灯全买下来,我也悉听尊便的。”王易木装模作样学他用词。丁若虚笑骂一句讨便宜还卖乖,撑着船沿一跃,轻轻巧巧上了岸,汇入花灯下喧嚣人潮里。


       王易木百无聊赖看灯谜,想着今年的确是无趣了些,怪不得遭那人暗嫌。不多丁若虚时带回三盏做工精良的素面河灯与笔砚,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小坛桂花酿,轻飘飘往小桌上一放。


       “三个愿望便算多,再贪心神仙也不灵了。”丁若虚点着炉子替他煨酒,王易木刚落笔写下半行字,抬眼想说这五月天的又是在皇城,喝哪门子热酒。却在看忽明忽灭火光落丁若虚眉眼时止了话音。


       望州河处处熙攘,小舟里却过于安静。罢了,王易木心道,偶尔温一坛桂花酿就当是体验人生。


       第三盏河灯照例是推到丁若虚面前的,年幼到现如今这么些年,只要是丁若虚在,王易木都分一盏河灯给他。


       小时候愿望简单,往往是明日多得一把糖,来年压岁红包鼓一些之类。长大后丁若虚久驻关外,这么些年统共也就陪王易木过了三两生辰。那时青年将军郑重用墨拢过毛笔尖,一笔一划在素面上落下诸如“海晏河清,山河永驻”等字眼。王易木就笑他太贪心,这么大个愿望岂是小小一盏河灯能托住的,真要如愿少说也买下这方圆一里全部河灯。


       “我来猜猜,这次是‘天下太平’还是‘家国长宁’?”王易木笑着凑过身去,无意垂落一瞥发丝蹭丁若虚鬓角,桂花酒甜味散开来,丝丝缕缕环绕五月天气温升腾。


       然而都不是,笔锋收住,一个漂亮利落收尾。

       王易木望那行行云流水字迹,一行字就这么梗在心口,要念却念不出。多年人前总不动声色洞察人心的年轻王爷很快调整神情,收敛出一个状似无辜笑意。


       “愿如君同梁上燕……若虚,这可不太厚道,欺负我读书少?”

       “王爷可多我念了好几年书。”丁若虚沉沉看他一眼,捉了那天灯点着,往河里放了。


       八面玲珑如丁若虚,怎会看不出王易木所谓“读书少了”只是个自侃的借口。他仅是试探,试探那可念不可说的心知肚明。


       愿与君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

       

       次日王易木见了皇上从宫里回来,沿街切了二两梅子糕一两酸枣糕,溜溜达达蹭进王府一直为丁若虚留的书房。彼时丁若虚正看一副摊在长案上的战略布防图,微蹙着眉,远远听见王易木进来,倒也不避讳他。


       “是场硬战,很不好打吧?”年轻王爷笑出两颗小虎牙,捏半块酸梅糕喂到他嘴边,丁若虚看也不看张嘴吃了,鼓着腮帮子嘟囔,谁和你说要打仗的。


       “我听到的风声可比那邑文帝那蠢人多多了,蠢皇帝都能知道,你何必瞒我?”


       “王爷,谨言慎行。”丁若虚闻言没忍住笑出声,这点他与王易木倒是共识,或是说,这是许多明眼人看破不说破的共识。


       “又没有旁人在,说出卖我,若虚舍得?”王易木与他开个玩笑,而后收敛神色,语气却像是寻常的聊个茶余饭后八卦,“陈将军上个月从南边打了胜仗回来,听说是收复那边好大一块土地,在军营和南边那块地那儿声望很高。嘿,然后你猜怎么着……”


       他说着话,边不动声色观察丁若虚神色。青年将军九分心思在那战略图上,只余一分心思听他讲这八卦,看似泰然自若,捏着战略图一角的手指却渐渐攥紧了。


       “刚回京都还没几日,让人给揭发私吞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军饷,邑文帝把他下到大狱里边去……”


       “易木,你想说什么?”

       青年将军庄重合了战略布防图,抬眼去看身侧那人。年轻王爷面容隐在半明半寐光影里,看不很真切,只面上未有丝毫笑意,肃穆得不似在讲八卦。


       “我仅机缘巧合接触过这位将军几次,但陈将军是什么样一个人,若虚该比我清楚。”王易木不答他,自说自话一般把要讲的话说完了,凝神看着他。


       丁若虚靠上厚实椅背,疲倦地揉两下太阳穴,半晌长出一声叹。

       “你那皇兄无非是担忧陈将军仗势夺权,殊不知此举太欠考虑也太不厚道。外人都打到家门口,里头还不知轻重牵头地窝里斗……”


       “所以若虚,你懂我意思么?”王易木打断他二人都心知肚明的分析,“有一便有二,那蠢皇帝眼里揉不得沙子同样容不得明珠,何况是打了胜仗的将军。”


       “是,可这场战总要打。先守住邑国,再谈这不知所云的窝里斗。”丁若虚望他,眉眼沉落疲倦水汽,“王爷说的我早都知道,可我要做的不是选择这场仗输赢与否,而是拼尽全力先护住这个家国。”


       “易木,我早同你说过。望州河流经之地必有灯火长明,那是我爹拼了命要护住的全部。”

       “他守了二十年的海晏河清,而今换我来守。”


       或许少年时分那人舞文弄墨作诗悼词更胜于他,可丁若虚到底属于将军府,骨子里淌的是世代相传骁勇战士的血。他不稀罕王府荣华富贵,也不在意赢了战他便成邑文帝眼中钉。


       他当下能顾得的,只有护着那猎猎军旗不倒,再守这国土二十年安宁,守望州河畔灯火长明。

       届时他再与他秉烛撑船,夜游十二里,看灯火落满望州河。


       -


       初升朝阳切割五月天边地平线,远处山岱绵延瑰丽橙红。王易木送丁若虚到城门外,一路无话。末了,塞一捆只半个巴掌大的羊皮纸卷到他怀中:“你欠我一副灯谜来着,如今加上我写的,算作两幅。待你回来,要还的。”


       “怎的还强买强卖上了。”青年将军唇角牵扯笑意,伸手要去解羊皮纸卷细绳,却让年轻王爷按住了手。王易木冲他微微摇头,丁若虚便懂了,揣着羊皮纸卷回衣袖里。


       “待你回来,这望州河灯火延绵,繁星如烬,我还邀你赏。”


       那日书房话别,他便不再劝他。

       自幼朝相暮处的竹马情谊,王易木了解他,太过于了解他,便知自己听过他一番话,再说道不出任何劝阻词句,也知无论如何劝阻,那是他非去不可、非战必胜的战场。


       王易木望他眉眼沉着夜色,心道十二里望州河畔灯火长明也罢,方寸宁王府荣华富贵又如何。他向来不在意那人是否凯旋是否光耀门楣,他想要的,无非是守这人唇角笑意,即便无法如孩童时期朝暮相处,岁岁年年常相见也并非不可。


       此时他却只抬手,凌空描摹他浓郁眉眼,罢了垂落衣袖,低叹一句等他回来。而后听马蹄声渐远,戎装怒马吞没于瑰丽天色。


       待他回来,再夜游望州河看灯火延绵繁星如烬,再就着三两梅子糕点一坛桂花淡酒,书一盏天灯。

       或许那时,他能接过他行云流水字迹,在下方续一行,岁岁常相见。


       -


       战争在十二月凛冬里打响,一发不可收拾。邑国边界不断有流离失所之人避难南下,拖家带口,随之带来的还有日益凶险战况,一时间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王易木合上一卷纸籍,满眼疲倦。上月是安王府王爷莫名其妙曝尸府中,昨儿又是端王被扣个不明不白帽子惨遭流放。年轻王爷指尖轻扣茶案,暗自寻思得亏丁若虚深谋远虑更胜于他,否则上一月的断头台,昨日的明升暗贬也不知落谁头上。


       边疆战事吃紧邑文帝并不在意,难民流离失所他亦视若无睹,倒很有闲情逸致处理他所谓的“眼中钉”。街坊四邻茶余饭后论起这皇帝只摇头,达官显贵更是人人自危。


       如此下去,丁若虚胜了仗又如何,摊上如此一君主,恐不等外敌攻破,便先内部玩火自焚了。


       年轻王爷在一点一点攥紧手中茶盏,轻薄骨瓷在灯火夜色下泛细细磷光,终是不堪重负,一声轻响碎在他手中。


       鲜血争先恐后沿着碎瓷切割的缝隙涌出,他面无表情地落目去看,另一细长手指快而准地捏出碎瓷丢到茶案上,仿佛觉不出一点疼痛。月光下血迹凝于细白骨瓷,斑斑点点阴沉错落。


       沉得如同此刻年轻王爷的眼神,是他并不自知的阴暗狠戾。

     

       -


       显而不是一场好打的仗,青年将军却拿捏十成把握。关外那块地实则易守难攻,他带将士周旋三月余,寻准了机会略用些巧招,擒贼先擒王地一举拿下对方首领,换来对面举旗投降。


       归途尽是早春新柳,丁若虚兀自在关外多待两日思寻对策。前几日得王易木来信,内容无非是刚愎自用的蠢皇帝又除掉几颗所谓眼中钉,无一字叫他小心,却句句暗藏规劝。信末落的一句莫名诗句,看得丁若虚心口一紧。     


       那熟悉字迹落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青年将军并非空有一肚子墨水,怎会读不出这诗句暗藏的策反之意。他原已打定主意,只此一战后就此辞官,交还虎符于那蠢皇上保自身性命,也暗护王易木周全。带兵权的将军与有权势的王爷,就算无逆反之意,也迟早沦为邑文帝眼中钉,被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圣上啊圣上,几年下来如此折腾,你身旁到底还剩几个可信又能得之人?能人志士被斩草除根,今日太平仅是镜花水月。倘若来日再战,邑国还剩多少可用之士能与其分庭抗礼?


       丁若虚哂笑,此番道理他懂,年轻王爷也懂,甚至是八街四巷百姓多少都懂,怎么偏当今皇帝不懂呢?是真不懂么?


       沿途经过一酒楼,青年将军身着轻简素衣端坐一角落,点半盅烈酒与稍许吃食,借机养精蓄锐。身侧一桌大老爷们喝到尽兴处,正拍桌高谈阔论。


       “听说了吗?那丁将军此次带兵又是胜仗啊!人比人气死人,分明与我家小子一个年纪,怎的人家孩子便这般厉害。”

       “你有所不知,既然如此,怕是邑文帝下一个便要想着法子收他虎符呢。”


       “收他虎符又如何!听闻驻边军基本是土生土长当地人,鲜少到这皇城,丁将军在期间声望又高。怕都是群不认虎符只认将军的主儿呢。”

       “那怕圣上便不止是收归虎符那么简单了……”


       一桌人自己说来都觉细思极恐,酒意清醒大半,声音便逐渐低下去,换做听来不甚明显的嘀嘀咕咕,只略听得依旧是聊的这几年里莫名赐死的将军、含冤流放的王爷。


       丁若虚是彻底喝不下也吃不下了,拎起身侧长袍,往桌上掷一枚碎银子匆匆离去。没来由的,只此刻无端的尤其想见王易木,仔细想来或许是因为上次分别时那年轻王爷不由分说塞给他的羊皮纸卷。


       那羊皮纸卷里只庄重落了一个字,一个在旁人看来或许莫名其妙的字——您。

     

       -

   

       丁若虚几乎是前脚回的皇城,后脚便辞了官。他抱着点所剩不多的期冀赌一把,赌交了虎符丢了兵权,邑文帝也并非真吃饱撑着没事干,何苦来难为他。


       然而那日酒楼里一伙子醉汉的道听途说与闲言碎语成了真,加上驻边军日久经年对圣上不满,虎符几乎形同虚设,终是惹怒了邑文帝。


       邑文帝要发难,却也要笼络人心,自然无法发难于整支驻边军队伍。丁若虚自年少便是惊才绝艳人物,邑文帝心生嫉恨不是一日两日,加之他自小于宁王府长大,与那看似荒废懒散的年轻宁王关系微妙。只怕有一日二人起了异心要勾结……如此一来,他便很有了除掉丁若虚的借口。


       归来那夜王易木邀他在王府后花园亭中夜谈。丁若虚第一次见那般模样的王易木,那般不加掩饰,周身散着阴暗狠戾的王易木。


       年轻王爷看着他,以轻飘飘口吻简要谈论他的篡位计谋,语气甚至像是开玩笑,仿佛杀掉院子里一只鸡来煲汤那样轻松。他才明晃晃惊觉,这些年里,他不知不觉间变了这么多。


       他怕这人太天真,却又怕他不再天真。他记忆里的王易木,是少年时拿木棒逗蛐蛐,用搪瓷碗盛晾凉绿豆汤到藏书阁寻他的天真少年郎;是秉烛夜游望州河时虔诚书一盏河灯许愿,再留另一愿望给他的明媚小少爷。可他几乎要忘了,如今他也在乱世里身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也是在勾心斗角朝廷中依旧洞悉一切却安然置身事外的宁王府王爷。


       末了年轻王爷轻轻叫他名字,他说,若虚,你考虑考虑,并非不可。


       邑文帝却并不打算许他们考虑的时间。次日一早,便有人请丁将军去内宫书房叙话,后脚又传唤走了宁王爷。


       丁若虚被喂下不知名药物,手脚无甚力气,头脑却还算清醒,清醒得有些奇异,大抵是那药物里有些许致幻成分——脑子里走马灯似的全是王易木,沉稳得过分的、凝神沉思着的、稀薄小雨里替他执伞的、就着朦胧月光再三两河灯与他对望的王易木,清晨出门时不慌不忙冲他笑出小虎牙,晃着手中酸枣糕说等他回来一起吃的王易木。


       也不知道今儿的酸枣糕尝起来如何,上回的太粘腻,再上回的又太酸涩。年轻王爷今早信誓旦旦说今儿一定恰到好处,临了他却没能来得及顺手拈一块儿尝尝。    


       偌大书房内只有邑文帝一人,浮尘飘散于室内日光,上好沉香木具显出种诡异的阴森。他邀丁若虚与他对坐,轻轻地,慢慢地将一蛊不知名汤药推到他面前,笑得残忍而冰冷。

       “皇城上好的龙吟魄,色棕,微甜。让它送你一程,不会太痛苦。”


       “如今是连罪名都懒得赐么?直接走这最后一步,当今圣上好生清闲。”丁若虚自觉看满眼荒唐笑话竟成了真,轻笑一声,“可悲啊,可笑!”


       怜悯得仿佛在看低落谷底的可怜虫。邑文帝让他嘲讽话语激了下,却并未发怒,不动声色一个笑意:“无事。若你不肯喝,怕是只能让隔壁那王爷替你喝了——竹马绕竹马,你当真舍得?”


       太迟了,丁若虚默叹,王易木的法子并非不好,确终究来得不合时宜。他沉默半晌,生平第一次对人妥了协,这一妥协代价太重,他要拿他的命去换。


       那蛊汤药甜腻得叫人想吐。丁若虚只觉四肢发软,却依旧强撑着精神头。那蠢皇帝洋洋自得地看他,忽而缓缓凑近他耳畔,话语间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当真虎父无犬子。想来你也不知,当年的老将军便也是这样……”


       他话音戛然而止,脖颈一阵刺痛。邑文帝不可置信地看烧红了眼的丁若虚,看他手中不知何处变出来的碎骨瓷片——竟躲过了重重搜查让他得以带着入宫。而后大片鲜血喷涌而出,迷糊了他视线。


       他到底低估了久驻关外的青年将军,低估了所谓“虎父无犬子”。虽是活该,终究算是败给了他的得意自满。


       此刻药效发作,丁若虚思绪己然模糊。闭眼前唯二两个念头,一来他终是守着了这海晏河清国土长宁,战死或赐死,至少问心无愧。二来……二来便那是宁王府里,如今他竟看不太透的年轻王爷。


       夜谈最末,趁着夜色浅淡四下无人,年轻王爷飞快地在他唇角偷得一吻,趁他愣神。轻执了他手掌,指尖一笔一划描摹他掌纹,只留下一字——那一字曾端庄现于羊皮纸卷,得他日夜携带周身。


       “将军,这字谜,你可看破了?”月光皎洁落他微弯唇角,仿若还是那个弯眼笑出小虎牙的少年郎。他再度轻轻去吻,与月光纠缠,听那人道出他二人皆知的字谜谜底。

       他说,若虚,你在心上。


       直白浅显得像是那日乘舟夜游的灯市,但唯有这一帘不叫丁若虚嫌弃,大抵还是因出自那人之手。


       等不到岁岁年年长相守,至少那人曾借朦胧月光聊表心意,那便许一个来世,许来世再同梁上燕。

       他想,这就够了。


       -


       邑文帝驾崩,朝廷又是一番争权夺利的明争暗斗。次年平日里看似不声不响的宁王篡位夺权,将那邑文帝从皇陵中挖出,命人鞭其尸三天三夜后丢入荒林。而后将丁将军重新下葬,以邑国最高礼典重新葬回丁家家祠。


       那处葬的是世代为国献躯的将军骨血。最新一处上好棺木里,是他时刻挂念却无法再指名道姓得一声应的心上人。


       宁王即位年初,将其生辰定为邑国河灯节,举国上下皆同庆。

       河灯节那日,他孤身掌一小舟,河灯熙攘铺了皇城望州河十二里。河面灯火长明,空里星月同辉。

      

       若虚,你可还记得,你欠我两盏灯谜,准备何时偿我?

       我说待你回来,还邀你秉烛夜游,赏这望州河灯火绵延,星繁如烬。


       身侧红泥小炉煨着一只已有些年头的酒葫芦,曾也同他的主人见过关外风雪凌冽刀剑兵马,听过战旗猎猎号角激昂。那是他不曾与他共度的漫长年月。


       若虚,你我二人自幼时便羁绊颇多,怎的而今缘分,倒深不过这一只酒葫芦?

       而今换我替你守这太平盛世,不知可否幸得神佛垂怜,求个来世再相守。

       

       烈酒诉忠肠。饮罢,他亲手扎一盏素面河灯,提笔落墨,字字尽得庄重虔诚。

       许来世,与君同梁上燕。

       岁岁年年常相见。


       借灯色熙攘,河岸檐上有燕回梁,沾一身梁上月光,终是归了巢。

       燕落梁上月,魂归长故里。




       —END—




      

      提字:@无昼 

      帅哥的字我可以!



       文梗注释:

       “愿与君同梁上燕,岁岁年年常相见。”改自冯延巳词《长命女·春日宴》——“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出自白居易诗《放言五首 · 其三》。此诗有“纵观全局,不妄下定论”之意。此处宁王用来暗喻邑文帝鼠目寸光同时,暗示其自身为自保也为保将军,有谋权篡位之意。

       “您——你在心上”这个梗出自我哥……插个题外话就是两天前问他要这个梗,还被吐槽了一句土味情话(?

 

       写在最后,丁总24岁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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