拢木煦

渡河而死。

【木虚木】玫瑰港

 

#虚木0219联文活动#

#补个后来搞的没BE的后篇《琉璃溏》 

 

/那个年代的玫瑰太矜贵,

    盛不住哪怕一次流离失所的心动。/

 

 


 

01.

 

丁若虚在他那独居小院栽了一院子玫瑰这件事,一度成为经管学院,乃至整个学校众人茶余饭后的八卦谈资。

 

数学系的发小俞辰捷当晚就拎一铝制酒壶晃荡到他院里,一进门就让玫瑰香气腻得够呛。他重重将酒壶往院里木桌上放,力气大得险些送酒壶和木桌同归于尽:“不是我说,青天白日的你撒什么癔症!”

 

彼时丁若虚正倚黄昏立在门边,俞辰捷的角度只依稀望见他堪堪半个侧影,让夕阳光线敛去些许往日的锋芒毕露,竟依稀有了点柔和错觉。

 

然后他回过头,懒懒散散看俞辰捷一眼,慢慢慢慢就皱了眉:“你那一摊子破事处理干净了?怎么还能分出闲情逸致来管我啊。”

 

俞辰捷差点没给他气到吐血。

 

然而丁若虚不给俞辰捷面子,不代表不给那壶酒面子。丁若虚爱酒,爱烟,爱这世界上一切有情调有品位的东西——众所周知。

 

年轻助教回屋里取了俩小杯,扔给数学怪物一个,自行取了酒。刚抿过一下,又皱了眉:“你才撒癔症吧。太阳没下山,喝什么烈酒。”再品一口,“巷子西边第二家酒馆的二锅头?真会糟蹋好东西。”

 

“没你能糟蹋。半院子兰花说不要就不要,栽那一院红玫瑰,要招谁的眼?”俞辰捷坐到院里台阶上,眯着眼睛看看西斜落日,再看看丁若虚。

 

丁若虚转过面去,静静看满院玫瑰在火烧云下一片炽烈,不回话。

 

 

 

02.

 

丁若虚揣着个教授架子踱步过去,踏在一级一级木地板上,落脚很轻。笔尖划纸页的沙沙声,满屋子响成一片。

 

他对那沙沙声里高深莫测变换的符号没兴趣,看都懒得看一眼。打小丁若虚就对这类科目提不起精神,非考不可的几场理科考试全踩着红线过,现如今看到理工科一串串代码符号就下意识脑壳泛疼。

 

资历浅就这点不好,哪儿缺人手就被往哪儿派。这种事不仅发生在各大小事业单位,连学校这种教书育人的地方都无法幸免。如今他被派来帮着监考计算机系的期末考……丁若虚低头看一眼表,还有十四分钟收卷。

 

阶梯教室最后一级,男孩儿迷迷糊糊把脑袋从卷子上抬起来。重感冒,一夜没睡好,还得应付一早上的考试,状态简直雪上加霜。

 

忙里偷闲眯了一觉,恐怕额头还让桌子压了红痕,等下出去还怎么见人?他伸手抻两下,没摸到凹凸不平印子,刚放下点心去扣钢笔盖子,无意低头时差点儿惊呼出声——一手墨痕,字迹模糊不清,像是……只能是刚从脸上抹下来的。

 

年轻助教盯上后排趴着睡的男生好久了,他倒好奇,一场考试睡半场的人,到底是成绩好的绝对自信,还是彻底没救了的破罐破摔。就等他睡醒满足这顽劣好奇心。

 

等到丁若虚再抬头去看他,看到的就是刚睡醒还懵懂的男孩儿,刘海儿是理工科生式典型的不修边幅,但难得生了一副挺秀气的五官。浅淡柳叶眉,唇瓣薄而润,最瞩目的还是那双眼睛,盛着点被磨了些许棱角的少年锐气。

 

干净纯粹得很——看着那双眼睛,丁若虚这样叹。

 

但此刻秀气的五官上,歪歪斜斜糊了小半脸代码。

 

场面实在过于好笑,于是丁若虚没忍住,弯腰低头佯装在咳嗽,到底没能憋住,当场乐出声。

 

这一笑,在落针可闻的考场里动静可大了。半教室考生顺着他目光回头去看,将那刚睡醒糊半脸代码的男生看进眼底,霎时考场一片低笑。

 

秀气男生腾一下窜红了脸,说不上是生气还是尴尬,举手示意提前交卷的手都是抖的。之后用另一手捂着半边脸,提溜着装钢笔的笔袋就从后门溜出去。

 

坏事了,也不知道他写完没有。把一脸皮薄的学生耽误到期末挂科不是什么高尚事儿。丁若虚做手势示意安静,一群人齐刷刷回头写题。还写不完,看样子题目难度真不小。

 

丁若虚溜溜达达地走到最后那张桌子前。先扫一眼试卷,意料之外的满满当当,再扫一眼名字,下意识地默声几遍。

 

王易木。

这个名字,他有种没来由的喜欢。

 

丁若虚对理工科没兴趣,对理工科的小崽子更没兴趣。

但丁若虚喜欢一切有格调有品位的浪漫玩意儿。

 

王易木。

 

 

 

03.

 

那晚丁若虚白喝他的二锅头,喝完酒撒完癔症,二话不说就送客。俞辰捷揣着一脑门子莫名其妙来,原封不动又揣回去,仍旧没明白那一院玫瑰发的哪门子疯。

 

但也算不上白来,好歹知道了是为谁发的疯。

 

干掉最后一杯底的酒,丁若虚拿烟点上,烟雾缭绕中直勾勾地看俞辰捷,勾得俞辰捷头皮发麻,预感没好事。果不其然那只烟就是个烟雾弹,在被丁若虚象征性地点着,象征性地吸了一口过后,光荣地完成了它的使命,落回烟灰缸安度晚年。

 

呸!附庸风雅的半吊子,还是个败家玩意儿!俞辰捷想骂,但没骂出口。好歹这人是经管学院风云人物,在文学院的双学位成绩也毫不逊色。


“计算机系研一的,叫王易木,认识吗?”

左等右等就等到这么一句问话,俞辰捷差点没让他给气笑。

 

本想着从那玫瑰小院出来,能回社团收拾那一摊子烂尾巴,早收拾完早放暑假。没能想不到一小时前让他啧啧震惊的名字主人猝不及防地联系了他。

 

“馒头,图书馆那头的港式茶餐厅,虾饺和烧卖做得最好的那家——过来坐坐?今儿我请客。”

 

虽然有吃的。但俞辰捷是真想骂娘了。大爷的,一个两个都商量好的,上赶着给他找事吗!

 

他赶到时,王易木早就占了个露台边的位置等他。张开的遮阳伞下茫茫夜色,往远处能看见海。王易木一张脸隐在港式茶点蒸腾缭绕雾气里,刘海儿微鬈着,看着很乖。

 

俞辰捷不客气地落座,先捞一颗灌汤虾饺,吸溜一口,那个鲜!又夹一只烧卖,吃得满嘴油光,活像半辈子没吃饱过。王易木忧心忡忡地看他:“学生会那群东西压榨俞神你?饿成这样,不能这个点还没能吃饭吧!”

 

俞辰捷心说学生会那群东西哪有丁若虚这个不是东西的恐怖,没吃饭还不是为了谁。摆摆手示意没事,然后那油光着的嘴一开一合,直戳重点:“急着喊我来,为了丁若虚?”

 

王易木手里搅着咖啡的银质小勺铛一声落盘底,街灯下肉眼可见地红了耳朵根。俞辰捷再次在心里啧啧称奇,同时不忘两手并用大快朵颐。

 

“不是,那个……”红晕由耳朵根缓缓染上他脸颊,俞辰捷边吃边好整以暇地看他,心想这小子倒有意思得很,怪不得叫丁若虚给盯上了。王易木勾指挑起银质小勺,指间捏着转悠两下,投降一样抬头看他,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好吧,是他。”

 

看俞辰捷意味深长的欠揍笑脸,王易木磨牙,冷不丁来了一句:“俞神,你这么欠人收拾,小侯知道吗?”

 

俞辰捷立刻收敛了。

 

风水轮流转,制住你还不容易!当然王易木也得意不了几分钟,还是得耷拉着脸去求人:“我认识的人里也就你和他熟,你替我旁敲侧击一下呗。丁若虚他到底想干嘛?”

 

“那你先和我说说,你对他什么印象?”俞辰捷不答话,反客为主地问他。

 

“统共没见过几次面,能有什么印象。”第一印象就是半月前那丢脸丢到全系的期末考,再往后几次也谈不上好,提到这人王易木就不自觉地皱眉,话都不想多说两句,“传闻倒听过不少。经管汉语言双学位,读书的时候门门优秀——哦,除了数学。读研的时候就回本校当助教了,现在算半个教授?”

 

说到这,王易木太不确定地看了俞辰捷一眼。外界人物他实在是不太上心,能对丁若虚有这一点片面了解还归功于他“校园大使”的头衔。见俞辰捷挑眉示他往下说,王易木放下咖啡勺,从记忆里搜肠刮肚,好容易才挖出些先前传闻。

 

“家里做古董生意的公子哥儿。为人说好听挺大方,说难听是铺张浪费,走哪儿都呼朋唤友闲不住,狐朋狗友成群。而且……”说到这,王易木神秘兮兮凑近他,难得的有点八卦表情,“就研究员这仨瓜俩枣的薪水,够他这公子哥儿糟蹋吗?”

 

俞辰捷刚一肚茶点吃到半饱,正猛灌凉茶降火,此刻差点儿一口呲王易木好无辜一张脸上。

 

见面次数不多,印象倒是差得可以。

俞辰捷默默为校园大使点一根蜡。

 

最后王易木的总结陈词就两句。一是“俞神一定帮我问问他到底想干嘛”,二还是皱着眉说的,简单明了就仨字“他很烦”。

 

俞辰捷忍着没说,接下去也许他会更烦。

 

因为在二锅头谈话的最后,俞辰捷本着二十年的发小情分,向丁若虚透露。

 

“王易木不上课的时候,老搁图书馆呆着。二楼最里边靠窗那桌——晴天有太阳晒,安静。他喜欢。”


“而且他这个暑期打算留校的。”

 

 

 

04.

 

半框眼镜一尘不染,齐整西装与板正领结相得益彰,抓过发胶的发型纹丝不乱且不显呆板——年轻助教看镜子,这身行头简直能直登校园佳节晚会舞台做主持,但细想来好像还缺点什么。

 

丁若虚沉吟片刻,修长手指在橱柜里挑挑拣拣,勾出瓶刻着洋文和玫瑰的香水。刺啦刺啦在空气里毫不吝啬地挥洒,让衣襟不太刻意地沾上点香雾。

 

装模作样再带上两沓论文,将一院玫瑰关在院门后。港口城市的太阳已亮得灼目,衬得一路树影橦橦,打在人衣襟上,忽隐忽现的光斑驳驳。

 

——晴天有太阳晒,他喜欢。

 

他莫名就想到俞辰捷这句话,而后在不断退后的斑驳光影里莫名就弯了点唇角。

 

——王易木不上课的时候,老搁图书馆呆着。二楼最里边靠窗那桌。

 

丁若虚直奔图书馆二楼,老旧木质地板让他带出吱呀一串响。

 

暑期炎炎,学期最后一次大考也已在两天前结束,二楼偌大自习室也从需要六点半起床抢座,到如今客走茶凉无人问津。

 

年轻助教看也不看空荡荡一片桌子,绕开零星几个学生径直往里边走。最里边靠窗位置,阳光从爬窗绿藤里慷慨倾泄,王易木用单边胳膊撑脑袋,背影在浮尘里金灿灿一片。

 

这片岁月静好自丁若虚放下那两沓论文那一刻起彻底失衡。王易木从乌泱泱一片代码中抬头,看面前故作正经的年轻助教,硬生生把一声“怎么又是你”咽下肚去,三秒内挤出个呲着小虎牙的笑:“丁老师,早!”

 

年轻助教也道一声“早”,报以安静斯文人畜无害一个笑。

 

王易木先暗叹校园大使果然不是白搭,败类也能装得这般斯文,叹完又闹不清丁若虚这次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低头再看一纸代码公式只觉烦躁。倒是丁若虚老僧入定,一头扎进论文里。周围一切全成了陪衬。

 

略影浮尘携玫瑰暗香在老旧图书馆里弥散,丝丝缕缕绕王易木鼻尖,再勾他心魂。暗香缭绕不去,绕出丁若虚那座近来在校园里疯传的玫瑰小院,更让他烦躁。

 

半院兰花落,一方玫瑰盛。年轻助教要拿那院红玫瑰招谁的眼?王易木叹息,恐怕不是他自作多情,可公子哥儿一掷千金的一片心意,他一个穷学生,如何偿得起?

 

事至如今,他只觉荒唐。

 

 

 

05.

 

那日他举手提前交了卷,出门用清水抹净脸,暗自羞恼监考助教一声乐让他成了全系笑柄。幸亏睡前就将卷子答了个七七八八,就算没法蝉联全系第一,也落不到挂科地步。

 

“不许人答完卷子睡一觉?不许恰好卷上墨迹没干透?”王易木越想越气,揉捏手边一束野草撒气,“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眼看就要殃及第二束,旁边伸过的修长手指及时从他手里解救那无辜野草。他讶然抬头,白衬衣,矜贵领结,再往上是年轻助教一张笑脸。

 

“自然是许的,况你成绩大概相当不错。”丁若虚放低了点声音,似致歉,却无多少真诚悔意,“实在没忍住,是我欠妥。“

 

而后他一字一字道出他名姓,望他的目光灼灼:“王易木——”顿了顿,诚恳两分,“拜托,莫要与我置气。”

 

王易木当时顶着昏沉沉一颗脑子呆住了,脑细胞全贡献给那并不良心的期末试卷,此刻早已所剩无几,只得胡乱点头。

 

丁若虚走前往他手里放一纸袋,中药味儿透着纸袋蔓延他神经。年轻助教解释:“你耳朵根儿烧红了。”

 

他似乎看到那人转身前,嘴角噙一丝笑,蔫儿坏。又在回学生宿舍冲泡药包时看到抖落纸条后确认,那抹笑不是他错觉。

 

不知他从哪个高级本子上裁下的褐色羊皮纸,字迹凿凿,落笔洒脱。在黑白校报上出现过的风流字体。

 

——明晚放课后,东门右转,港口的落日餐厅,我赔罪。Joe。

 

不知抱着哪门子心思,王易木到得早了,先占了靠窗一座,捧一本专业书在夜色灯光里装模作样。实则半点没读进去,全在望不远处的海,看夜风惊扰海岸,涨潮时水光共沙石淋漓。

 

然而丁若虚揣的半吊子附庸风雅,不说挑衣装扮迟到了十分钟,刚在王易木对面落座,扫一眼密密麻麻批注就知王易木捧的专业书,他对公式或代码压根儿提不起兴趣,倒是喧宾夺主地问起了王易木搁在一旁的书签。

 

做旧了的金属铜片,镂空刻着两朵玫瑰,雕得细致,做工上乘。玫瑰给上了两抹红,红得旖旎,犹如做旧金属色上的点睛之笔。搁哪儿放都打眼。

 

“喜欢收书签,还是喜欢玫瑰?”丁若虚着实没想到工科生会收这么精致玲珑的玩意儿,随口问他。

 

“书签不稀奇。成色好看的玫瑰稀奇。”王易木答非所问。

 

“喜欢玫瑰?”年轻助教把玩一枚袖扣,不依不饶。

 

王易木此时早已将考场那事抛之脑后。望他指间把玩的那精巧袖扣,倒是凝神认真地想了一想,答道:“喜欢。精巧。”

 

丁若虚就笑。王易木看他,目光里三分不解,不解他为何而笑。丁若虚摆手说无事,顿了顿又说,改天让你见见成色好的玫瑰——成片的,鲜活的。

 

王易木当公子哥儿爱说笑,不想扫他兴,就点头说好。港口城市去哪看鲜活的成片玫瑰?那得有人栽啊。

 

哪知那时一时爽快的答应,让公子哥儿真舍掉名贵兰花去栽一院玫瑰?这院玫瑰,他又怎么受得起。

 

王易木悔不当初。

 

 

 

06.

 

精巧。丁若虚头一回听人用这词儿形容玫瑰,还是红玫瑰。

 

两沓论文看掉一沓半,对面的男孩儿却像是刚沉下心重新钻进代码里。丁若虚不愿扰他,便低头佯装仍在看,思绪却早已乘着玫瑰暗香,飞到那晚的日落餐厅里。

 

写纸条时怎么就下意识留了落日餐厅这一处?丁若虚想不通。彼时明寐灯火,香槟烛光,远处海浪拍打礁石,近处情人私语窃窃。倒很配得“浪漫”二字。

 

丁若虚学的文,算得文科生里佼佼者。自小身旁也不乏文科生,玩些罗曼蒂克把戏总很有一套。自古提起玫瑰总于浪漫沾边,说到红玫瑰更是能勾起类似“至死不渝”的词儿。

 

乍一听有人用“精巧”说道玫瑰,还是红玫瑰,且这人又用“成色”与他论稀奇。丁若虚只觉新鲜,很新鲜。

 

他本带点纨绔子弟的恶劣性子。不过这点恶劣平时潜藏于学术端庄下,只在他那临校旁寸土寸金地带租下的,带兰花小院的房子里出露分毫——教授级人物也难有这排场,况是随意养了半院兰花玩。

 

他那倒腾古董的老爹打半辈子江山,家财万贯,独子纨绔却依旧把书念得有模有样,执拗着跑来搞学术,做研究员。就算往后再做个教授,图什么?古董商叹儿子有志气,教书先生受人尊敬,就是挣得不多,需要钱千万别和家里客气。丁若虚也当真不客气,当晚一回小院瞅那兰花,隔天拔的拔送的送,没一周就让小院旧貌换新颜,空运来的成片红玫瑰就这么开在了港口城市小院里。

 

这座港口城市多山地,大大小小的山。学校包揽整座山头,偏小院就在山脚往上一点,整座学校往下望,都能望见那扎眼的一片红。

 

这一切不过公子哥儿讨个新鲜,讨个人欢心。谁知那人似乎让他弄的有些诚惶诚恐,丁若虚转着笔寻思,是不是有些急了一点。

 

“看不进去了?看不进去就回吧。”油性笔转动切割光影,摇曳光斑硬是将王易木从代码里拽回思绪。丁若虚回过神来,王易木恰与他对上视线,飘忽两下,飘到他转着的笔上,盯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看你论文,好长时间没翻过页了。”

 

丁若虚看他,慢慢慢慢止住转笔,再对上他眼睛,像要探寻什么,声音很轻:“一开始,你不也是这样么。”

 

王易木无言以对,在长久的对视中败下阵来。

 

他不知如何直视那目光。探寻,热烈,像要把他扒个干净,稍有不慎就会灼伤人。王易木是彻底也读不进去了,代码在他脑子里乱飘,成一锅浆糊。他逐一将专业课本装进随身书包里,措辞着告别。

 

最好是一劳永逸的告别,他实在不知如何面对这人。

 

“也正午了。一起吃个饭吧。”丁若虚抬腕看表,没忘是在图书馆,压了嗓子说话,还弯一弯唇角。

 

“怎好意思叫丁老师再破费。”是落日餐厅,是那一院玫瑰,逃避是真,王易木也再欠不起他的,“我下午得去打工。”

 

“实在困难,学校有助学金可以申请……”丁若虚抬头,瞥见王易木神色微变,吞回后半句,从善如流,“等你打完工,晚上请你吃饭?”

 

王易木指尖顿了顿,还是转身,语气没有波澜起伏一点变化,不拒绝也不回应:“我去打工了。”

 

 

 

07.

 

“木木。”那是丁若虚第一次这样喊他,不连名不带姓——在连续蹲在他打工餐厅里的一个月再多五天。王易木背脊一僵,细长手指在丁若虚看不见的角度慢慢攥紧一块抹布。

 

丁若虚说:“木木,你分明在躲我。承认对我有意思,又不丢你的人。“

 

王易木依旧背对他,从光可鉴人的玻璃装饰物上看见丁若虚胜券在握的唇笑。彼时他慢悠悠端着店里最贵的那款美式,不放奶不放糖,在苦涩浓咖啡飘散的香气里笑得悠然而笃定——王易木讨厌那种笃定,仿佛他能玩弄人于鼓掌,永远胜券在握。

 

“那你呢?丁老师。”王易木难得想要反将一军,攥抹布都手渐渐用力,用力到骨节发白,“承认对我有意思,很丢你的脸?”

 

丁若虚诧异。似是没想到王易木会这么与他说话,夏日午后里沉默得炸裂空气的半晌,他呼一口气,点头:“是,我对你有意思。”

 

王易木呆住了。他并非不知他心意,只丁若虚,向来不在任何场合甘拜下风,这次的妥协出乎他意料。

 

“还没听明白?那我再说,我,丁若虚,对你有意思。”

 

沉默。北回归线以南的海港城市,此刻是夏季特有的闷热和燥气,湿咸海风吹不进这窗玻璃。茶餐厅里客人不多,都悠闲地各做各的事,无人在意这靠窗一隅。这人怎能如此轻松随意地将告白说出口?自然得仿佛在谈论晚餐要吃些什么。

 

这一局终还是丁若虚赢了,王易木承认。再活个八百年,他也无法像这人,轻松恣意地聊表心意,胜券在握地等一个回应。

 

王易木默不作声地放下抹布净了手,在前台的自主加料区挑拣,抓出一包高级砂糖,又管前台借一支圆珠笔。

 

“空腹喝美式,还是不加糖的美式。打算晚上回去胃疼?”托盘放到丁若虚面前,一纸包砂糖,一块店里历史最悠久的传统手工面包。王易木语气有点小得意,“不客气。”

 

那白纸糖包背面,蓝色圆珠笔字迹飘逸秀气,像天晴时那一湾蓝色的海。

 

——I patoto you,too.  Darren.

 

“不能白吃你面包,礼尚往来,晚上我请你吃饭啊!”公子哥儿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语气得意而张扬。

 

离毕业还有段时间,顺着他疯一回也未尝不可。王易木脸上也不自觉带了点淡淡的笑,背着他点一下头,算是应了他。

 

 

 

08.

 

落日餐厅不是这个海港城市夜里最浪漫的地方,这个能收半个海湾入眼底的高大礁石群才是。

 

“呐,汽水儿。”玻璃瓶身触到王易木胳膊肘,闷热夜晚给冰镇过的汽水裹上浓重一层水雾气,冰冰凉凉。

 

王易木拧开瓶盖儿,瓶颈堆叠细碎气泡,凉气直沁嗓子眼。他伸手去够塑料吸管,余光里撇丁若虚,丁若虚却不动,只在退潮声里专注看他,像刚才他拉着他,穿过那片滑不溜秋的礁石滩。

 

“这是寄居蟹的地盘,可滑,你悠着点儿。”登到高大礁石顶,要穿过一大片矮平礁石组成的礁石滩。这里的岩石于潮长潮退里上万日夜,踏着格外滑腻,小海蟹赖以生存的贝壳礁却相当粗粝。

 

丁若虚看上去挺熟悉这里。也对,他便是生长在这座海港城市。王易木思绪飘忽,没留神脚下 ,一个趔趄抓住丁若虚衬衫下摆。丁若虚眼疾手快反扣他手腕,将他往怀中一带,话音里带着笑意,痒痒地吹在他耳边:“早说了叫你要小心。”

 

他指膝下一处暗色疤痕褶皱,满不在乎地笑,说,小时候跟我爸来过,没听老人言,跌了。

 

“还看什么?”丁若虚扒拉过王易木肩头,带他在一块矮平礁石坐下,腿悬空着晃啊晃,脚下十来米隐约有波浪撞击礁石,灯火通明海滩收进眼底,“当时也就跌破点皮,没疼多久。但你再看它不看我,我可要后悔当时跌那一跤的。”

 

王易木笑,眼神儿慢慢上移,看夜风拨乱丁若虚往日一丝不苟的额发。

 

“丁若虚。你不知道,我好羡慕你的。”许久,王易木的声音飘散在夜风里。

 

“嗯?”单音一个语气词,闷在玻璃瓶儿里。

 

“商学院最年轻的研究员啊。”王易木看他,看海风扬他白衬衣下摆,看他很惬意地在夏夜潮湿水汽里眯眼睛,“你是不是还小我一岁多?”

 

“我上学早,这没什么。“丁若虚喝掉最后一口汽水,玻璃瓶与王易木的临着立。属于他的吸管上细密一排齿痕,丁若虚想他平时说话可没咬吸管这般牙尖嘴利,”那时候我爸生意刚有起色,忙得脚不沾地。我才三四岁,就狠心丢我进学堂里去,和那些大孩子一起念书,所幸我这些年来书读得向来很不错——从小到大,他老叫我给他争口气。”

 

“你给他争气了。”王易木轻轻接话。

 

“是吧,你也觉得我争气。”丁若虚向后仰倒,把自己摊在礁石上,粗粝石块膈得他后脊发疼,细碎疼痛由脊髓蔓延,丝缕攥他心脏。他苦笑,“我是争气,可他后悔了。”

 

“你说,他挣那么大一份家业做什么呢。”

 

王易木接不了这话,穷学生哪能和衣食无忧的公子哥儿感同身受。他想到北方那座并不发达的沿海小城,他还在念书的弟弟和辛苦操持的母亲;又想到临行前母亲也是这般和他说,也是叫他不蒸馒头争口气……

 

湿咸夜风里裹挟上不同寻常的安静。丁若虚何等会察言观色,当即一翻身又坐起,嘴角噙一缕往日惯常浅笑,自接自话:“倒也没什么不好,哪天在学术圈混不下去,就滚回家继承家产。“

 

“你不会的。”王易木在心里说,给他不置可否的一笑。

 

夜风再次沉默。

 

“话说——怎么玫瑰偏偏是精巧啊。”丁若虚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09.

 

王易木后来才知道,那片礁石滩,丁若虚也只在年幼时随他父亲来过那么一次。往后的许多年里,于这片礁石滩,他向来独来独往。

 

那湾礁石滩是他的港,他也仅是浪潮与夜风里渴求一隅蜗居的寄居蟹。

 

已过开学季,华灯初上,校道上复又熙攘。丁若虚解了两粒衬衣扣,精致领结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缀在衣扣那支红玫瑰,单手揣兜里,很有两分纨绔模样。白衬衣上一点红,像雪地里落的梅,走哪都打眼。身侧王易木轻简便装,规规矩矩夹着他那从不离身的专业课本,自来卷头发慢慢长了,看着很乖。

 

人人都知那枝玫瑰又是年轻助教从小院里祸祸下来的,却依旧无人知晓那满院玫瑰是为何人栽。

 

“我大概能像你一样,研二就修完全部的研究生课程。”王易木晃手里卷了边儿的专业书,小虎牙呲出一点儿得意。

 

“那准备像我一样,留在学校做研究员么?”其实他想问,你之后准备像我一样,留在这座城市吗?

 

久违的沉默。他与他谈天谈地,谈过去谈现在,就是不曾谈论过未来。丁若虚调侃过自己也看不清未来方向,便在至此之前的生命时刻一直随心所欲。而后又轻轻一声叹,可是人这一辈子,能看清自己心之所向,就很不容易了。

 

跟着心走吗?王易木曾在一个日光打眼的午后闭着眼交出过答卷,落了他英文签名的答卷,何等掷地有声。他依旧不悔,往后却一次次在微小现实里来回摇摆。像提鞋在浪潮边漫步的人,稍有不慎就全身湿透。

 

丁若虚是他不曾抗拒,无法逃离的浪潮。

 

“我想。”王易木想说,“我想像你一样。”


耳根一凉,他看见骤然凑近的丁若虚,看见他衣扣上一簇鲜红消失,玫瑰花浅淡香气自耳根袭来。他伸手要去摸,丁若虚拍掉他的手,说,这样别着刚好,再动就给弄歪了。

 

他说,木木,玫瑰知道他的现在,至少现在是很好看的。这就足够了。

 

 

 

10.

 

铜质雕花表盘,镂空雕花翻盖,时分秒针不紧不慢,周围十二朵形态各异玫瑰,特殊涂料落成极艳丽的十二点红。像海港落日里那支铜书签,两抹红跃然而上。

 

相识要有小一年,再过一月是王易木生日——他将与王易木共度的一个生日。丁若虚托那怀表在手心,对着窗外的明亮日光看,再细细把玩时感叹果真精巧。他满意地笑。

 

——话说,怎么玫瑰偏偏是精巧啊。

 

彼时月光疏朗,让湿咸海风凝成淡淡半缕,落身旁人侧脸。他以为王易木又要扯淡几句糊弄他,毕竟太多时候的喜欢毫无理由,像王易木喜欢波子汽水,像他喜欢王易木。

 

王易木张口却提丘比特之钟。丁若虚知道那钟,还颇为了解。于他还算不上太遥远的大学时代里,某堂欧洲古典史选修上,老教授就着一座复刻版钟表,侃侃而谈过小半节课。

 

“那你知道那钟的寓意吗?”王易木问他。

 

“真爱永恒啊。“丁若虚不假思索。

 

“差之毫厘,都算不得永恒。“浪潮拍打沙石声音巨大,不远处沙滩有人升起篝火,篝火坠了水汽,沉沉地萦在浅滩上空,一切都模糊了,“你看那钟表,指针够精巧么?”

 

和玫瑰八竿子打不着边,但丁若虚懂他意思。之所以能说是真爱永恒,是因为钟表之精巧,指针日夜不停歇,行走流年岁月,细水长流的爱情方在这年岁里永恒不朽。

 

他盼这精巧的生日礼物,能比那一院玫瑰更讨王易木欢心。丁若虚迫不及待想看到那一天,看到那一天王易木惊喜地笑出小虎牙。

 

但他始料未及的是,王易木就要走了。

 

很寻常暮春傍晚,他们聚在学校后街的小吃摊。依旧是张开的巨大遮阳伞遮盖半个黄昏,余天际线那半轮将落未落的红日,邀人共赏日落。烧烤串串,脆皮炸鸡,丁若虚面前搁瓶开了盖的啤酒,王易木手边玻璃瓶汽水沁着凉气。

 

他叼着吸管,慢慢吞吞和丁若虚说他修完研究生课程了,比预计提前一个半月。丁若虚本该笑着和他说恭喜,可当时莫名的气氛让他笑不出,许是因为王易木眼角眉梢也无一点笑意。

 

炸鸡啤酒,烧烤汽水,半轮落日缓缓沉入海天相接处,海港城市的黄昏向来是春宵一刻千金,况这人还是来报喜。到底是哪出了差错呢?丁若虚想不出,直到王易木在落日深沉里喝干一整瓶汽水,语气无助又无奈。

 

他说,妈妈突然重病,弟弟还在读书,总得有个人接替她照顾家里的。


他说,凭他的资历,能在故乡小城找到一份挺不错的工作。


他说,那样也未尝见得不是个好结局。

 

 

 

11.

 

那是五月将将开始的没几天,港口城市入了夏,绿植疯长,湿咸海风自葱茏绿影中过。南方海港城市独有的夏季。

 

王易木不说要过了生日再走,丁若虚也不劝他再多留哪怕几天。总之这要是个永远要处于未完成时的生日了——坐在开往港口的巴士上,丁若虚叹息。

 

身旁的王易木只留一个后脑壳给他,丁若虚知道他在看窗外风景。他伸手描摹绿阴里掠过的街景,指尖在车窗上勾下透明纹路,书写无声眷念。

 

卷发又长了些,丁若虚无端想伸手摸一摸那头发,那发丝主人,最后还是放下手。即便这时候,他的好胜心依旧让他想与窗外风景较劲,像那日潮湿海港他与自己的陈年疤痕较劲。

 

王易木,窗外风景比我好看吗,都要走了,怎么不多看看我呢?

 

所谓较劲,争的也不过是这人一时半刻注意力。人都要走了,想来也好没意思。丁若虚不再做无用挣扎,那个黄昏的太阳似乎未曾落下,烧烤炸鸡,如今也只觉乏味。

 

你不想留下来做研究员吗?不想继续你的学业了?而且……你不要我了?

 

王易木,你甘心么?你忍心么?

 

一连串质问卡在丁若虚嗓子眼,这些话他本该在烧烤小摊就问出,最后却选择将它们撕裂成碎块,就着冰凉啤酒从喀血的嗓子眼艰难咽下,在胃里烧做一团。

 

他无法忽视王易木眼底凝结成水汽的沉痛悲伤,这些话他问王易木,王易木又何尝不是自我折磨过千百遍?谁不是让这些问题在漫长深夜里折腾得辗转反侧,寝食难安过后,依旧只能咬着牙放弃将得的一切。

 

鱼和熊掌,但凡能够,他自然希望王易木兼而得之,再附赠上一个丁若虚。可惜世事总无常,事也总与愿违。

 

繁忙货运,相聚之欢喜与别离之悲愁,再远些的渔船出海,和湿咸海风一起描绘这南方城市港口。丁若虚明明是执拗着去送他,一路上二人却沉默,临行前依旧相对无言。

 

他本不是个话少的人,却嗅出些许这人往后与自己再无干系的预感,此刻多一句话都是赘余。匆忙人流经过,嘈杂却无声地催促着登船。

 

王易木在身侧看他,他堪堪低丁若虚小半头,抬头看他的目光很安静,潮湿的眷念。于是丁若虚忽然很想再抱抱他,再一次就好。

 

他终于触到了王易木长了的小卷发,温热的,像温顺的小羊羔,静静贴他胸膛。于是他从怀里拿出素面小布袋,里边是那块怀表——放进王易木衬衣衣兜,贴着心跳。

 

“丁若虚,你先回去。”王易木的声音闷在他胸膛,潮湿的,滚烫的,“我不想看你在港口等我离开。当我求你。“

 

他受不了那人眼神,他怕他目送他离开。

 

海天相接处赤色日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甲板上人声鼎沸,晃着手与港口上送行的人道别。王易木无人可告别,但那人临行前留给他那个小布袋,沉甸甸金属质感。

 

他打开来。旧金属色怀表,十二朵异形玫瑰,红得艳丽。指针上的丘比特分秒不停歇,追着玫瑰跑。

 

那人叹息,最后一句叮嘱。他说,木木,都没来得及给你过一个完整生日,就提前祝你生日快乐吧。

 

汽笛声响,又是港口城市将入夏的大晴日。他看着码头渐渐远去,小布袋贴身放好,紧挨着他胸口,指针滴答,像他的心跳。

 

港口城市盛开的玫瑰,终要在流离失所中远去他乡。

 

 

 

  

12.

 

后来,后来。丁若虚看着满院开败了的玫瑰,没头没脑地问俞辰捷。

 

他说,馒头,喝过玫瑰酒么?

 

俞辰捷疑惑,听过,没尝过。

 

丁若虚笑得黯淡,玫瑰酿的哪是酒,药引是心,药引碎了,酒可不就成了么。

 

一院蔫红颓败,他的玫瑰终要开在别的海港。

 

 

 


—END—




【丘比特之钟】的灵感来源北南原著《碎玉投珠》~但是和原著里关于钟的理解没有很一样。

原著里说的是,“爱可以打败时间,所以真爱永恒”。木木的理解是,“丘比特之钟之所以能说是真爱永恒,是因为钟表之精巧,细水长流的爱情永恒不朽”。所以木木对世间浪漫之物的理解就是“精巧”二字,也是一开始丁总觉得新鲜的地方。


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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