拢木煦

渡河而死。

【木虚木】月吝北地迟


       2022.0405,王易木生日贺文~

       伪骨科rps,古风全架空,私设众多。

       正文1w+,be预警!勿上升!

   

       *本文为《燕落梁上月》 后篇。



       ——



       菱歌泛夜,灯火岸宵。

       那是邑国相对长久太平的年岁,最近的一次边境大乱也要往前数十年之久。中原算得上是海晏河清,百姓安居的盛景,而皇都金陵则尤为繁盛,自这通宵不禁的民间夜市便可窥见一斑。


       夜半钟声由城外寺中来,淹没于望州河畔歌舞升平,倒是在城郊宁王府能听得分明。


       山寺撞钟声将书房执笔之人的思绪勾回,王易木这才意识到丑时已过。他仍不紧不慢地在面前铺开的宣纸上再添两笔,乃是画龙点睛之效, 而后对灯举起尚未干透的画纸,自我欣赏上边那花里胡哨的弯弓简图。细看片刻,他补上最后两道,退后半步再端详,终于满意地弯了一弯唇角。


       满朝文武皆知,宁王府小王爷早几年时颇有一番志气,书念得极好,人也钟灵毓秀,能与当年丁老将军寄养其府的那位小公子相比肩。若放寻常人家,科举高中乃板上钉钉,或许还能争一争状元郎。只可惜天不随人愿,还未能待来日功高,无意间却已震了昏庸主。


       后来的小王爷,仿若一夜间让人夺了舍,朝廷事务一概不再搭理,只每日晾自己在王府里发呆发霉,大有继承其父游山玩水的闲散王爷衣钵之意。


       总而言之,这位小王爷除了在打发时间混日子这方面造诣颇深,大概也只有凭其堪称不着四六的动手能力混口饭吃——虽然,人家宁王府也不缺这口皇粮。


       王易木清理掉周遭堆叠成山的废纸团,将那幅弯弓设计图压平摊在案上,寻思着这几天有空跑趟后山,寻些好木材将它打出来。


       而后他瞥见了压在案头的另一牛皮纸卷——前两日关外传回家书,其上潇洒落拓字迹出自丁小将军之手,内容大都是太平年间军中趣闻,偶尔有所见所感或是闲话扯淡。长久以往,王易木凭空也能猜到一二。只是未曾想,丁若虚在此信末落了归期。


       “而今举国盛世,海晏河清,关外蛮族沉寂多年,小闹常有,大战不曾。或许能与大将军申批几日南下回府,正能赶上易木及冠之礼。”

       “届时再与易木彻夜秉烛夜谈,夜游望州河,放灯许愿……”


       小王爷唇角带笑,珍而重之将其收好,与先前家书一同存放于案下连锁屉中。

       大抵是去年点灯许愿时成效,他还真在来年盼得了那人归。


        -


       一晃便到五月初,皇都细雨朦胧,烟柳绝胜。王易木刚于几日前打出了那弯弓糙模,为此还败家地废掉了不少上好木材。正兴致冲冲地准备细化雕刻,便从家侍手中取到新信。

       ——丁小将军于初二午时回都。


       然而王易木很静得下心来,看过信,知晓了时辰,便又回身去琢磨他那弯弓,兴致高涨并不影响他手下发挥,刻刀下繁复纹深浅有致,清晰流畅。从头天日中不眠不休到次日清晨,才算完工,而后他藏起那弯弓,连老宁王也不给碰,倒头便睡。


       丁若虚在城外等到王易木,是在初二那日黄昏。姗姗来迟的罪魁祸首没有丝毫歉意,熟稔地从丁若虚怀中摸出块关外带来的糕点,塞进嘴里就嚼吧开了。


       “许久未见,易木倒很不见外。这一嚼吧,满皇城的规矩都让你咽肚了。”少年将军一拢衣襟,话语间毫不客气。


       “和你见哪门子的外……寿星最大!次年待你及冠,若再回府,我拿你当菩萨好生供着,绝不从你这抢食吃。”王易木自袖中翻出块帕子,三两下抹净唇角,摇身一变又成翩翩公子模样,人畜无害地冲丁若虚笑。


       丁若虚让他笑得头皮发麻,冷着脸催他上马,策马入城,却在望满城烟柳时,稍许怀念地弯了一弯唇角。


       那抹并不太明显的笑意让小王爷收进眼底,他愣了愣,恍然觉得一年半载未见的时日并非流水无声,依旧让眼前人一点点陌生起来。少年将军出征前分明还是纤细少年骨,扬唇一笑明亮灿烂,能勾得二月天草长莺飞,绝非现在浅薄到几近淡漠的模样。


       关外沙雪似长刀利刃,琢他如今一身锋利却沉稳的霜雪气。

       大邑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少年将军啊。


       王易木不知做何想法,只觉今日一见,少年将军眉眼间青涩让关外刀剑风雪消磨殆尽,举手投足间竟已隐隐有了些许丁老将军当年风采。他愣神也愣得太入迷,直到丁若虚抬手替他扯一把缰绳,他才惊觉差点撞上前方五寸远的一处大柳树干。


       “小殿下,我说,第二遍了。”少年将军好整以暇地抱住胳膊,眉眼间恍惚又沾染些王易木熟悉的,要调侃人的风流劲儿,“今年殿下生辰,还往望州河去放河灯么?”


        “怎么不放?“王易木应声,让他那声“小殿下”激得蹙了点眉,他着实不喜欢听人这样喊,尤其是近两年,纯像是拖着他打消遣,偏偏人也没喊错,“放,不仅要放,今年还要多放几盏。”

       “就沿皇城中段,铺它个一里吧。”


        -


       小王爷五月初四的及冠之礼,按照大邑不成文规矩,是要从生辰那日日中办到零时过后的。王易木向来对此披麻戴孝式的朝廷宴会提不起任何兴趣,以往是能推就推,自己推不算,还每每捎带上丁若虚一起。偏偏这次身为主角脱逃不掉,烦不胜烦,遂与丁若虚定好了时辰,初三那日用过晚膳,便上望州河放灯去。


       “你我在河上温两坛小酒,放放灯,猜猜灯谜,三两个时辰就过去了。过了零点,就算你陪我过了生辰。”王易木的死缠烂打向来功夫有限,只凭耐心,也治不了别人,从小到大专治丁若虚。


       他知丁若虚初二回都,初三一早定是要进宫面圣的。原以为只是走个过场,尽尽君臣之谊,谁知那一把火烧不出三个屁的安庆皇帝竟将丁若虚由日上中天留到华灯初上,迟迟不放人回来。


       “也不知是何等深厚的君臣情谊,须得这样一番衷肠互诉。”此时已近亥时,王易木等他时已在小船上喂过少说三波初夏蚊虫,此刻就着一小臂蚊子包,没好气地出言呛丁若虚。


       “今上亲国亲民,体恤驻边将士,似乎对如何关外捉雪鹰烤野鸟那些事格外感兴趣。”丁若虚显然不愿多提,只任劳任怨地将小舟泊出宁王府渡口,熟练地调转方向,往皇城中段去。


       “话说得好听,也不见他真到关外喝两日西北风。”王易木懂他意思,便偷梁换柱转了话题,出言胡侃。


       “背后议论今上,不要脑袋啦?”丁若虚毫不意外,望着他笑,眼底盈的很浅一点笑意,像此刻泛了轻微涟漪的望州河水,“易木,谨言慎行。”


       少年将军褪去面圣仪式软甲,松散披上轻便常服,举足谈笑间,依稀有当年王府藏书阁里挥墨而就的书卷气。丁若虚同他一起念书时,是写过好些让教书先生都赞不绝口的诗文的,其立意深远,在同龄孩子中属实难见。


       那阵子持续过三年半载的边境大战刚过,战火未烧及皇都,只北部境地让常年受战火波及,百废待兴。王易木至今仍很清晰地想起,当年捷报在遍地欢庆声里传至皇城,举国欢庆,唯有年幼的丁若虚怎么也开心不起来。见人虽是笑着的,笑意却只浅浅浮在面上,未至眼底。


       王易木知道他在等,居于宁王府的这三年半载里他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等丁老将军率驻边军平定关外叛乱,等还这乱世一个太平的英雄再次步履生风地推开将军府厚重大门,问询他这些年认真做功课了否,功夫可有落下,再执掌丈量他又长高了几寸。


       他等来了那个属于天下的海晏河清,却没能等来再有人牵他穿过将军府悠长回廊,带他回家。


       捷报传回还是在流金铄石的盛夏,往后几月丁若虚安静得太过分,做过功课就爬到宁王府最高的小塔顶阁,一呆就是一下午。直到瑞雪覆了金陵草木,他像是在某个瞬间突然相信再也等不到了,一场大病后,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唯有一对黑眸亮得异乎寻常,像是烧着三魂七魄。


       次年春,丁若虚打定主意要弃文从戎,随驻边军驻守关外。宁王府是真疼惜这故人之子,近乎全府上阵劝了再劝,皆无功而返。唯有长他一岁的王易木始终对此事不发一言,他太了解丁若虚,他主意太正,决定了的事儿,劝不动的。


       他们早些时候也曾约定过,来日一同登科高中,纵马看尽春日花;来日一同共赴朝堂,辅明君以尽天下事。


       这一想法终究未能践行,堪堪卡在了丁若虚离都守关的那一年。当时只觉可惜,而今看来,却也并非是个错误抉择。


       “你给那皇帝讲的,抓雪鹰还是烤野鸟来着?趁现下闲暇,也给我讲讲。”出了宁王府,王易木看出他疲惫,从他手中接过船橹,替他摇上一程。


       “金陵城郊山林丰茂,逮山兔寻草鸡不比关外那点事儿有意思得多?哎,你们这些公子少爷,吃着细粮才馋米糠。”那皇上自然不会是留他唠些茶余饭后闲资的,丁若虚处处绷紧神经应付皇上,话里一层话套着另一层,双方很有点机关算尽的意味,不能说是不疲惫的。而今泊在望州河里,周围水声潺潺,隐约能听见半里外皇城中段人声熙然,倒是放松起来,还有心思侃一侃王易木。


       他仰面卧在小舟内,以臂为枕,以繁星夜色为席,微眯着眼看摇橹的王易木,目光里很有两分促狭笑意。


       “滚吧你。”王易木听出他言下之意,笑骂一声,轻轻对他飞起一脚。丁若虚敏捷地侧身一翻,就地滚过半圈。


       不堪重负的小舟随着他们这不安分地一扑一腾,抗议似的歪了船身,险些要整个侧翻过去。二人忙将打闹收回言语间,默契地一人一地站立不动,总算堪堪维持住小舟平衡。


       这还得归功于儿时那几年总有闲暇,王易木拉丁若泛舟望州河,倒也对这类突如其来的意外状况很有一番处理经验——丁若虚着实长了张好嘴,王易木每每都恨不能亲自穿针引线给他缝上。


       待小舟又能平缓地在水上泊,丁若虚便一骨碌又倒回舟内,眯着眼瞧今夜月色疏朗,瞧王易木不紧不慢地摇橹,越看越觉心情舒畅。


       “易木,明儿过完生辰,你得上街陪我再扯块料子做身便服去——你瞧瞧,赖你那一脚,一身灰了都。”


       “你自个儿要来讨人嫌弃,这不白挨一脚?谁叫你要闪躲,好生挨着也不至于滚成个灰耗子。”王易木咬牙,恨不能当下手上有副针线。


       丁若虚弯了弯唇角,不再逗他。夜风自河面上过,裹挟着附近一座河岛上带来的芦苇香。少年将军唇角笑意在夜色里渐渐淡了,化做眉眼间舒展的惬意。


       过了会儿,丁若虚在摇橹水声里慢悠悠开口,讲的是关外那些刀剑霜雪与兵戎马革的事儿,有一搭没一搭,显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有些是王易木在他寄回的信中就读过的,继续听了个后续;有些则闻所未闻,听着很新鲜。与在东宫和圣上打哑谜的所谓“关外趣事”不同,这回讲的是真真正正的闲话。


       王易木听着听着,思绪就飘远了一小溜。坐龙椅的那位留丁若虚一整日,是要从他那儿打听出些军中要事么?可大邑向来军政不分家,天子对四境驻军是有最高统领权的,哪怕是手持虎符的统帅遇事也须得第一时间上报。丁若虚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将军,在关外一众将领间也并非权高位重,他此番“扣留”丁若虚,意义何在?他真要将满朝崭露头角的能人志士明里暗里折损殆尽么?


       “喂,易木,小殿下!”丁若虚抬指轻叩两下船沿木板,“听不听啊?不听我可不说了,和那谁唠嗑一整天了,嗓子疼。”


       “是想再滚一圈成黑耗子么?别这样喊我。”自他回都,这是第二次了。王易木微蹙了点眉,眉间有点淡淡的愤恨,随即就在夜风里悄然化做一声叹息,“十年前边境大乱复又太平,百废待兴,先帝他老人家久治天下,积劳成疾。三年后帝崩,其嫡长子继位,改国号为‘安庆’。而今方才六年,朝廷上下多少能人志士遭其戕害……”


       “易木。”丁若虚低声叫住他,“近河中段,莫议国事,当心隔墙有耳。”


       “隔墙有耳,是,我怎会不知。”王易木低低一声笑。安庆三年起,天子以皇城为中心,安插大小暗桩耳目不胜其数,一耳一目皆为文帝所用,“罢了,不说这丧气事,明儿还有大半天更无趣的人与宴要应付——放灯,放灯。”

   

        -

 

       如丁若虚预料那般,前日王易木随口的“铺它个一里”果真是胡掐。小王爷并非铺张浪费的性子,也不爱做此类表面功夫,只是他格外在意所谓诚意,每年皆是沿河岸买两盏素面灯,提笔沾墨,亲手许愿。


       “若虚得有一年多没回过府了吧?上次生辰与你放灯,好像还是两年前。”王易木研墨沾笔,一挥而就。而后递另一盏素面灯予丁若虚,“你来,替我许一盏愿。”


       丁若虚执笔、蘸墨,举手投足好看得很,像是彼时在小年夜提笔为宁王府写春联的小少年,但而今再多两分潇洒从容。王易木不看,也知他在上边落了“山河长宁”这般字眼。


       这是几乎将军府世代夙愿,凝于每一代将军骨血,生生不息,传承不绝。


       丁若虚搁笔,取了火炉上偎着的烧酒润嗓子:“关外烈酒得劲儿。几年未常归,倒是不太习惯皇城这桂花淡酒了。”再饮几口,仿若饮水,“啧,淡得像马——”


       “闭嘴吧你。”王易木赶在他说出最后一字来之前,再送他一脚。他端详着素面河灯上风流落拓的“海晏河清”四字,暗叹:字别有一凡风骨,人更是心怀天下,上战场能持将士军旗猎猎不倒,下厅堂是翩翩公子举世无双,但怎么就生了这么张猫嫌狗不搭理的嘴。


       丁若虚收敛了笑意,专注地看王易木点灯放灯。他自幼将察言观色的技巧琢磨得炉火纯青,怎会不知王易木近年来越发忌讳人喊他“小殿下”?只不过是恰如其分地试探和敲打。


       他知王易木还惦记着前年那件事。可王易木生来就不是做闲散王爷的料,他与他是同类人,胸怀天下志,且皆生了聪明伶俐的脑瓜子。他走了将军府百年一贯的路,在沙雪刀剑金戈铁马中驻守关外,驻守一个太平盛世海晏河清;王易木本也该是随历代文臣于朝堂辅明君,成大业,用笔下奏章修百废待兴,护百姓安乐。


       只可惜……只可惜似乎生不逢时,当今天子朝堂上,坐的并非明君贤主。


       “还未待文武功高,君主便觉自身地位不保,要将其赶尽杀绝。这世道……”乘舟夜归途中,王易木向来是与他默契的,知他心中所思,在归至宁王府渡口时悄声叹,“此非明君,世道何安?家国一时安宁恐怕也是镜花水月,长久以往,朝廷内部怕是要先出乱子。”


       丁若虚不接话,沉着目光,伸手触了下望州河水。明明是五月天,他却觉着这河水冰凉刺骨。


       -


       几日后丁若虚北上驻关,王易木送他到城门外,将那弯弓赠予他。


       “前几日练手的玩意儿,没想到真做出来了。这把你先拿去,赶明儿打把真正能上战场的大弓给你。”弯弓仔细地束在软皮革里,裹挟着王易木体温,递到丁若虚手中。


       丁若虚取出那弯弓,轻抚两下,笑道:“易木谦虚了,这分明是把好弓。”而后从随身箭匣里抽取一支,微微仰身,半闭了一只眼。王易木只见马背上的少年将军拉弓如满月,箭矢朝天,离弦时挟风轻鸣,一路笔直地穿透了四片草叶,最后将其牢牢定在树冠上。


       “骑射之术大有长进啊。”王易木虽不精武艺,也看得出眼前少年年弯弓搭箭潇洒自如,箭离弦时果决笔挺,绝非是随意练练的水准,“那行,你去吧。闲暇时多回来瞧瞧。”


       “你倒是能抽空来关外赏赏沙雪兵马,大漠孤烟。”丁若虚走前也要再找机会侃他两句的。话落他扬鞭策马,一路北上,远远将皇都留在夕阳后。


       中原落日远不如关外那般壮阔,尤是在江南,更别有一番小桥流水的恬淡,像画师乘醉而归,大笔一挥而就晕染成的水墨画。烟柳画桥清幽,马也溜溜达达地散漫了,丁若虚不自觉地就走了点神——夜游末尾,他曾问过王易木的。


       “易木以后真就打算做个闲散王爷么?君主并非明君,可你不是闲散到底的料子。”


       “以后的事,以后说去吧。又不是能估天算命的大罗神仙,现下谁说得准呢。”王易木当时正把着根芦苇草,指间灵巧地编织着草蝈蝈的一个翅膀。闻言甚至没抬头看他,语气很淡,浑不在意的模样。


       丁若虚便不再往下说,王易木越是这样,他便知道他越发在意——他并非要戳王易木痛处。


       细想来想来这些皆又是拜当朝天子所赐。年少念书时,王易木虽在作诗写词方面不及于他,但在论家国政事时是很有一番造诣的。先帝贤明,治世宽厚,许一众有才德的帝王将相之子上朝听政,甚至许他们当朝与文武官相争辩,算得上前朝朝会颇具特色的景象。当时朝中还并非现在这般污泥浊泞模样,此举不误政务,算得上是暗中磨练后生们的方式,偶尔围观驳斥倒也有趣得很。


       到了安庆年间,朝中风气世风日下,各方明争暗斗,熙攘皆为利来。丁若虚那时已随老将军旧部驻守关外四五载之久,也偶尔能听闻些许朝中乱像。王易木那时虽聪慧,却没能聪慧在点子上。朝堂政务他能论得头头是道,偏偏为人处事上相当缺心眼儿。


       如此之下,很快便叫有心之人抓住了把柄,扭曲一通后,奏书上报。其罪名之大,直接给扣了个叛国通敌和欺君罔上的帽子,二者叠加,致人死地之心昭昭。安庆皇帝岂能容其远近不亲的弟弟“惹事造反”?最后还是游山玩水了半辈子的老宁王走尽关系,这才保下小王爷一命。


       自那之后,王易木便成了这般德行,不理朝政,只每日关在府里,闲来逗鱼赏鸟,吟诗作画。老宁王一辈子最终却未能闲散到底,终是在最后几年为了独子一事,卷入朝廷纷争。丁若虚却感叹老爷子先前高瞻远瞩,淡泊功名。或许乱世之下,避世不论并非不是明君之举。


       天色渐晚,他回过神来,自觉思虑良多,自嘲一笑。

       他还是该驻守他的关外,王易木亦要驻留他的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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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不过短短一年,甚至未待丁若虚及冠,关外与皇城就先后出了不大不小两件事,于八街四巷又是茶余饭后谈资,于二人却几近又是毫无征兆的一场浩劫。


       关外将领何大将军在率驻边军再赢得一场战役后,不知触碰了朝中哪个正明争暗斗的党派利益,即刻有奸邪聚众作祟,几十份奏折直上那邑文帝,竟逼迫那昏庸帝口喻往关外去,传何大将军回朝复命。半月后,陆大将军转调为江南水陆提督,西北边境到江南鱼米之乡,南方安稳繁华,看着是叫人来享服,可期间明升暗贬叫人难猜今上心思。


       何大将军乃丁老将军旧部,半辈子驻守关外,年过半百依旧是孤家寡人,对曾经的将领之子既存有提拨一二想法,更多的却是真真正正拿他当儿子养。天底下老父亲的心思大抵是差不多的。丁若虚记得何将军当时望他的眼神,无奈中夹杂着的不解,有种说道不清的苍凉。  


       他说,丁老将军三年谋划部署,忠心竭力赢下那场大战,北蛮部落对我大邑俯首称臣。而我也算鞠躬尽瘁,扪心自问,对得起皇天后土,亦不辜负祖辈家训——只是这世道啊,人心向背……       

       又说,若虚,凡事点到为止即可,莫要处处争做那出头鸟。


       丁若虚知晓他言下之意。历代名将,功高之者并无震主之心,昏庸帝却尤爱无端猜疑,寒老臣之心,亦是败事有余。


       金陵将将进入暮春之时,王易木及冠后第一个生辰的小半月前,老宁王无声无息地驾鹤归西,传闻是在睡梦里走的,还算安详。


       消息一路传到关外,丁若虚当时便想冲动地启程回都。可老将军的旧部终是将他簇拥到了大将军的位置上,何大将军离去,关外需另一主心骨稳定军心。此刻自己竟也算是公务缠身了,丁若虚叹息。


       若值太平年间,满朝文武秩序井然,四境将领恪尽职守,无大小百官为利明争暗斗,无有心之人挑起军政冲突。总之一切安稳,当今圣上也并非不能算个好君主。可惜他在位时偏偏朝中小人横行,官场腐败,人人伸长了手妄图从环环相扣的利益中扒取自己的一杯羹。安庆皇帝或许是有治盛世之德的,但绝无治乱世之能,久而久之,那点生性多疑的皮囊下包裹的治世之德仿若杯水车薪,早被消耗殆尽了。


       这一点上,虽未明言,小王爷与年轻将军英雄所见略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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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地春迟,今于军帐外见一簇花红,新鲜生动,我见犹怜。然大漠夜寒,几日后夜中该有霜降,月影远近皆是奢侈,恐这野芳冻不过关外长夜漫漫,不如剪一两枝相寄予。皇城天暖,易木桌案或需装点,来日制成干花,可于务事时常伴你左右……”


       又是关外家信。王易木一抖信封,抖出两枝关外古法制干了的花枝来。他端详良久,着实看不出这花品种,便寻一只细颈花瓶,放入那花枝,摆到案头。


       他正要收那家书于信封中,信封里却藕断丝连又带出一张小字条,依旧是落拓潇洒字体,纸条边缘不太规整,想来是临发信前有感,匆匆写就的。


       “金戈铁马非你心之所向。可这长烟落日,沙雪漠漠,实为江南难见的壮阔。我总想有朝一日领你来看看,你定会喜欢。”


       年轻王爷不自知地弯了弯唇角,将洋洋洒洒的长篇家书与小字条一同收好,封存进案下一小屉。小屉将满,里边整整齐齐地罗列着关外家书,按着年份,最早那封至今要有近十年——也就是能追溯至安庆元年间。


       而今丁若虚已成关外一方将领,年纪轻轻,却已承当年丁老将军之威望。王易木远在皇城,也大抵听闻过些许传闻,知晓这年轻将军平日素来低调谦逊,与其接触之人都称其日后可期。王易木却隐隐担忧,若来日那年轻将军名声大噪,怕是蠢皇帝又无端找事作祟。


       几年前亲自料理过老宁王后事,年轻的宁王殿下独自泊舟,到离王府不远望州河芦苇荡里静静待了一宿。那年还没来得及把手中虎符捂暖的新任将领硬是腾出几日,拜过老宁王,再陪他过了及冠后第一个生辰。期间少言寡语,王易木知其心忧,只暗恨自己有心无力。


       自那日后,以游山玩水为己志的年轻王爷仿佛让人夺了舍。明面上依旧不务正业地闲来无事,暗地里却不动声色地于朝中文武官俞发走得近,不拉帮派不结羽党,巧妙地周旋于百官之间。第二个春日到来时,他已暗中洞悉朝中大小事,凡事跟着风向走,万事置身事外的模样,终于端起了个四平八稳的王爷架子。


       宁王府向来门庭冷清,王易木闲散王爷的伪装做得太好。若有人知晓他暗地里的一切,定要暗暗心惊,惊于其前后改变,以及不动声色地铺开的巨大牵线网。


       非问其目的,其实王易木自己也未必能说道得清楚。

       

       他对功名利禄或官爵高位并无多少渴求之心,他平生愿望,不过是期冀当年寄于宁王府的小将军一生无虞,在驻守关外的日子里能一派安稳,不必为朝廷纷争所牵涉。


       而今乱朝中,他需得有那么一个人,默不作声地为他保驾护航。

       北地总春迟。王易木心道,关外的糕点也并非那般可口,有机会还是托人从南方给他捎点他喜欢的酸枣糕。


       -


       时间在草木枯繁中日夜不停地走。三五年间,王易木是从金陵派人给他捎过几次酸枣糕的,丁若虚也给他带回过关外烈酒。只是年轻将军太挑嘴,那几回酸枣糕,他不是嫌太酸涩就是太粘腻,总之吃不出儿时在宁王府那几年的味道。王易木想说那些年的桂花糕其实全是老宁王没事瞎捣鼓的,终也是没告诉他,而他也实在喝不惯关外烈酒,太呛太厚重。于是相互关照特色吃食的默契也就到此为止了。


       “真伺候不了你。正好下个月回来给我爹上柱香,完事了自己上街挑去吧。”王易木的家书不同于丁若虚惯有的咬文嚼字对仗工整,宁王爷暗地里横纵朝廷,白日面上有多被迫和人虚与委蛇,夜里家书的遣词造句就有多简单粗暴。


       彼时是安庆十六年。吉利的年号,吉利的数字,可惜国势不如其万分之一吉利。朝廷勾权斗势暗潮汹涌,关外北蛮部落经过近十五载休养生息,依旧放不下大邑这块近在眼前的肥肉,隐隐也有卷土重来之势。


       丁若虚已成一方将领,其军威不下于二十年前的老将军,此刻面对敌袭将至也是焦头烂额,领着众副将挑灯夜谈,将可能发生的状况一一考虑过。终于在一战小胜,逼得北蛮部落弹尽粮绝,连退十二里,方浅浅地松了口气。


       “蛮族短期里无一战之力,但估摸来年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又是一场大战。”年轻将军嘱咐副将,“七年了,老宁王大祭,我得回宁王府祠堂上柱香,不会久留,小半月方归。虽蛮人暂无一战之力,但军中防务不可懈怠,守边驻防不可掉以轻心。”

       众副将称是。丁若虚算罢时日,一传归期,纵马回都。

       

       此次回都,是谢过老宁王经年照料牵挂,是准备了要与一人聊表心意。

       “等彻底平息了关外战乱,等大邑四境之乱彻底终结,我就辞官挂印。”丁若虚这样想,“待解甲归田后,陪那王爷闲散一把,日日采菊东篱,观云出岫也并非不可。”


       愿与君同梁上燕——丁若虚这般聊表心意太过直白,直白得甚至不似他惯常作风。王易木那阵子光想着怎么对付蠢皇帝,心神难安宿夜难寐,实在没心思,便推说读书少看不明白。丁若虚也只是点到即止地叹了口气,未再多说什么,而后又是出关、布局、统兵,竭忠尽智为将至的大战排兵布阵。

      

       那时年轻将军手持虎符,接连率驻边军打赢过好几场漂亮仗,在军中声望很高;偏又是当年将军府独子,老将军那几个油盐不进的旧部下全拿他当亲儿子疼。驻边军隐隐又有了当年只识将领不认虎符的苗头。这消息让有心人传至宫里,成了吹向安庆帝的又一嘴枕边风——且不是左耳进右耳出的那类。皇上睡不好觉,来日怕是又要将矛头对准远在天边的“罪魁祸首”。


       王易木明里暗里周旋于朝廷,对这一切再清楚不过。他知于家于国,他都无法开口劝丁若虚为了不成皇上眼中钉,在大战前临阵脱逃;而一旦胜战,安庆帝定是要借机除其后快。这似乎是个没有出路的死局,王易木不眠不休地斟酌几个日夜,觉出方有“剑走偏锋”,才有望在这不见天日的时局中掘一条生路。

 

       何为剑走偏锋?生死存亡的僵局里,不是被除之后快,就是除之他人而后快。非要做一抉择,王易木自然要选后者。


       年后关外大捷讯息传回皇都那夜,王易木在王府书房里久坐久思,时间不多了。他手中是端了盏骨瓷茶杯的,半天竟也没顾上喝一口,等他再想起这茬时刺痛已至,茶水泼了他一手,混着粘稠血迹和骨瓷碎片。想是刚才不知觉间蛮力捏碎了这脆弱骨瓷。王易木没做声,面无表情地挑尽了掌间碎瓷,与掉下去磕在地上的那些一起,随意清到了书房角落里。


       哪知人算不如天算,王易木终是慢了一步。年轻将军归还虎符次日,安庆帝清晨便派他小叙,又顺上王易木,总之是把宁王府的年轻人一双端到了东宫里。


       事情发生得过快,王易木被半请半逼着灌了药,在屏风后手脚无力,昏昏沉沉。隔着影绰屏风,他分明见着了年轻将军怎样无奈妥协,怎样灌下的致命毒药龙吟魄——安庆帝拿他做了筹码胁迫丁若虚!而后蠢皇帝凑近他说了句什么,笑容癫狂,丁若虚却骤然红了眼睛,在倒下前刺向那皇帝脖颈。


       无人知晓他何以逃过重重搜查,将那碎瓷片一路携入东宫。但王易木却看了个分明,那样薄,那样尖锐,怕是由宁王府书房角落里顺的碎骨瓷。


       一命抵一命,同归于尽。

   

       后来王易木拼了命要想起,安庆帝激怒丁若虚说的是什么。是了,他说,想来你也不知,当年的老将军便也是如此……

       如此怎样呢?先帝选贤举能,于守边将士宽厚有加。当年丁老将军战胜,正赶上新旧政权更迭,其无声无息地身亡于皇城外,真的是如此么?


       处理完大小后事,王易木翻案重查旧事。新帝亲自盯梢,无人作怪,很快蒙尘的结果便水落石出。

       老将军积劳成疾,旧伤复发,救治不及,亡于蛮人臣服于大邑的三天后。


       这也算是终于有了个交代。王易木书一盏天灯告明始末,亲自燃了,放至长天。

       天灯乘清风朗月扶摇而上,两代人纷争思虑尘埃落定,灯罩上垂落的细长飘带,像一个时代摇摇欲坠的尾声。


       -


       王易木自打更声里转醒,东宫清静,龙袍凤榻,将醒时梦中风月仍历历在目。他抬手摸得一手冰凉泪,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那是个太长太长的梦,梦里有他那念书时称得上清静快乐的孩提时代,有在朝代更迭的夹缝里匆匆而过的年少岁月,有……他机关算尽却依旧没能护其安稳解甲归田的青年将军。


       掌政一方也罢,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罢,他不在意。他所在乎的,不过是于乱政中分毫不差地护住那一人。然事与愿违,而今他黄袍加身,那人却已不在。

       他的心上人为这河山社稷烧尽三魂七魄,最终却身陨于君主猜忌。


       王易木挥退内侍,便服策马出宫。

       而今文武百官都知新帝手段强硬,推行新政不遗余力,三五年内虽依旧难彻清前朝沉疴宿疾,却也将大邑缓缓拉回了武帝年间军政清明,文武井然的盛况。然这新帝着实脾气古怪,私事上向来独来独往,极难亲近,便也无人自作聪明地来套近乎。


       随着今夜最后一盏河灯熄灭,再无人知晓他所惦念的那位前朝将军。

       他要在今朝朝会前,去一趟将军府祠堂。骤然一梦,他攒了太多话想对他说。


       天色尚未熹微,丁家家祠阴暗却不显阴森,大抵是因此处葬的是世代为国捐躯的将士,若有英灵常在,这便是太平盛世里最清明的一番景象。


       年岁最短的一块上好棺木旁,当朝天子席地而坐。他曾在过去的三五年月里独自光顾此地千百次。


       若虚,前些日子的河灯节,看到望州河中段铺开的三里素面河灯了么?那是来自望州河畔的千家灯火与万户祈愿,你毕生念念不忘的海晏河清。

       还有一盏,还有一盏明了火,往长生天而去,那是为你写的长相守。


       他抬手抚上那棺木,棺木质地温润。他指尖游走,仿若几年前月光下描摹他掌纹,他说北地虽春迟,但皇城不吝月色。年年岁岁一轮月,总要相见的。


       前朝太子刚是个少年模样,性子不像其父文帝,倒像祖父武帝。且待人宽厚,聪慧有志,若好生教养,或成治国之才指日可待。

       待他及冠,我便还这江山社稷于他。百十年间的山河安定,且看后人了。


       第一缕曦光刺破重重云蔼,穿堂风拂过了将军府长廊一侧花树,一时间仿佛能听闻英灵窃语。


       待这河山社稷托付有人,我便辞官纵马,北上关外,到你曾在家书中无数次提起过的地方看看。

       看看关外长烟落日,沙雪漠漠,你曾说过我会喜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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