拢木煦

渡河而死。

【木虚木】【好久不见·同行漫路24h-18:00】 触礁


2022.08.09

虚木·好久不见 —— 三周年主题联文。


上一棒@归辞

下一棒@卿悦安兮夏落墨

夸夸归辞,以及给安妮递笔递键盘!




/他并非平生第一次触礁,

   他在无言中期待和等待的,

 不过是个携落日余温来疗愈他伤处的人 /


 

 

01.

 

王易木踏过古旧青石板,巷落七拐八弯,夏深日光灼灼,快把他晒化了。

 

青梧巷八十九号。老房子翻新的书屋,门牌下悬着一块考究的、用花体字描着“休息中”字样的木牌。真准时啊,一点都不提早开始营业的吗?王易木暗戳戳地扎一句,关掉步行导航,怀疑自己这一次面试搞不好得走空。

 

哪有通知人三点面试,面试前五分钟还大门紧闭,明摆着让人吃闭门羹的?

 

无良资本家!刚毕业的小年轻迅速给对方下了这么个定义,缩到街对面梧桐树影里,企图延缓自己即将和石板路一同被烤化、熔在一起的错觉。

 

在王易木手上的电子表显示三点整时,咔哒一声响从巷子对面传过来,隔着烤死人不偿命的温度,差点让他以为是幻听。王易木循声看过去,书屋木门被人从里推开,一身黑色休闲服的年轻人跨出门框,顶着横七竖八一脑袋炸毛,一准是刚睡醒。

 

年轻人看到王易木,愣了一愣,像是没料到开门就有人“恭候”在此,但也仅是一愣,就无比自然地伸手翻动那块考究木牌,“休息中”在顷刻变成“营业中”。王易木听到他问:“租书还是买书?外面热,先进来吧。”

 

哪个当客人的一早上赶着来等你开门?王易木这么想着,面上硬生生挤出一个笑,提醒道:“我是来面试的。”

 

“面试?”年轻人前脚已经跨入木门后的阴影里,此刻又回身来看他,他有一副称得上好看的眉眼,眉骨和鼻梁压下阴影,黑眼睛在在阴影里不自然地眯成一线。他草草打量过王易木,长长地哦了一声,想起什么似的,说,“那也先进来吧。”

 

没来得及戴眼镜就出来开门的近视眼,度数应该不低,而且眼底红血丝和黑眼圈都重,估计没少熬夜。王易木迅速做出判断,维持面部微笑表情,后脚也跨入门槛,走进一片暖色光里。

 

“帮忙拉一下那边的帘子好吗?这种太阳天里,开室内灯有些浪费了。”年轻人抖开正对木门那扇窗的帘子,头也不回地对王易木说。王易木拉开木门旁的遮光窗帘,年轻人啪嗒一声关掉暖光装饰灯,日光长驱直入,光里细小尘埃清晰可见。书屋里采光意外地好,王易木这才得以机会,正式打量坐到了吧台后,用帕子擦拭半框眼镜的年轻人。

 

休闲衬衫搭配休闲裤,人字拖,一身黑,说是居家装扮有些太正式,穿出来待客又过于随意。一脑袋鸡窝横七竖八地翘,硬是翘出了造型感。这么一副装扮居然也不显得邋遢,王易木回想自己考研宅在租屋里的那段时间,摇摇头,老天哪是公平的,人比人能气死人。

 

“年龄?”年轻人把擦好的眼镜压到鼻梁上,指尖翻转着那块擦眼睛的帕子,头也不抬地问。

 

“啊?……二十二。”那人不按常理出牌,省略了“姓名”这种在面试里默认优先的问题,王易木让他问懵了,差点没维持住脸上僵硬笑容。

 

后面是几个类似的常规问答,年轻人问,王易木就答。问到学历时,王易木犹豫一瞬,如实回答说重本毕业,准备二战考研。年轻人这才抬起头,把目光从眼镜布转移到王易木身上。

 

他先是很浅地皱了一下眉,却又很快地露出了王易木见他以来的第一个笑。笑容没什么情绪,客套的,敷衍的:“好,你被录用了。这里的相关信息都有了解?那就从这个下午开始吧。”

 

没有相互介绍,甚至没有更多深入的例行询问,录用过程堪称随意又直白。

 

王易木还没回过神来,就见他从吧台后走出来,人字拖划过地面,发出懒散的踢踏声。他似乎困倦得很,打了个小哈欠,带着红血丝的眼睛都快让生理眼泪浸成标本了:“我小睡一会,你看店,六点半后你随意,我来接管。”

 

“等,等等,”王易木下意识叫住他,年轻人一脚已迈上蜷在吧台侧边的台阶,闻言回头分给他一个眼神,红血丝更重了。王易木也没想好突然叫这一声是要干嘛,灵光一闪憋出一句,“老板,有全勤可拿不?”

 

年轻人的第二个哈欠硬生生让人哽了回去:“有,月底和工资一起给你转账。”而后摆摆手,“不用喊老板,叫我Joe就行。”他留下这句话,消失在通往楼道的阴影里。

 

好怪,他至始至终都没问过我名字。王易木这样想着,坐到吧台后,顶替了他刚刚的位置。

 

 

 

02.

 

王易木把专业书铺开在吧台上时,依旧觉得这个等人五分钟,面试五分钟的录用过程相当不真实,仅管自己只是来碰碰运气。

 

这一切起源于几天前一个上午,同住一间出租屋的三个合租舍友都陆续收到心仪学校的offer,收拾行李准备各奔东西。王易木本来是所有人里最有希望上岸的,却阴差阳错地和心仪高校失之交臂,他在这方面又死倔,不肯服从调剂,便不得不二战考研。室友一走,这处位于市中心的合租屋子必定是得退房了,王易木正愁是再找间小点的出租屋,还是干脆找个考研中心苦读几个月,就看到了室友发来的链接。

 

某主流平台的帖子,里边是一处巷落深处的翻新书屋,前段日子在网红打卡景点里小有名气。卖情怀的地方嘛,最适合拍照发圈。

 

“什么意思?”王易木兴致缺缺地划拉两下,懒洋洋地问室友。

 

“给你看看,现在的小书屋聘员工有多离谱。啧,要求生活作息规律,性格包容度强好相处,白天在岗至少八小时……主要是月薪才五百——五百在一线城市能干啥?虽然说包住不包吃,倒是不用考虑租房问题。”室友啧啧称奇,一脸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的表情,“最离谱的,没有本科及以上学历不用去尝试,不会给通过的。面试是店主亲面……”

 

“怎么,这年头没有本科学历,是连书店店员这种职位都不能胜任了吗——”

 

周围人都大呼离谱,王易木却重新点进链接从头刷到尾,一拍桌子:“我去面试。”

 

室友大为不解:“王易木你脑子瓦特了?”

 

“你们这群上岸的,不懂。”王易木起身离开小客厅,萍水相逢同租一屋的缘分不过如此,他不太插得进几个人的日常讨论。

 

室友当然不懂,王易木哪是去找工作的,王易木就是去蹭所谓“包宿不包食”的。

 

于是他就稀里糊涂地过了个堪称敷衍的面试,稀里糊涂地坐上了Joe不久前坐的位置。

 

Joe说的相关信息,具体是什么来着?王易木至今只记得诸如“无需提前投简历,投了也没人收没人看”,以及“近期营业时间为午后三点到晚上十二点,面试者自便”这类的。他掏出手机点开链接,找到相关信息那一栏,念道:“暗礁书屋一二层为书储处、三层为生活空间,应聘者可根据自身需求选择是否居住……”

 

书屋叫暗礁,让人想到平静海面下不动声色的礁石,无声但锐利,和方才眼角眉梢都挂着敷衍Joe意外很搭,那个年轻店主身上,隐隐有种混杂着尖刻和无动于衷的奇异气质。王易木不着边际地想,出租屋合同要到期了,恐怕近两天就要把所有行李和考研资料搬过来,作为最后一个收拾离开的人,还要负责把四把钥匙还给房东。

 

而后他长长地出了口气,铺满日光的室内很静,他随之一点点沉静下来。过了片刻,王易木从随身包里拿出自备的矿泉水,吞下两口醒醒神,耐下心来看摊在吧台上的考研资料。

 

除了敷衍到极点的面试过程,更让王易木意外的是,整个大半天,居然没有任何一位客人来光顾书屋,实在是有负“网红打卡地”的头衔。

 

 

 

03.

 

Joe补了个好觉,因此在被手机震醒时也不太有起床气。备注“数学怪物”的聊天界面里,气泡框此起彼伏地炸,最后收尾的是一条语音,分毫不差地将主人的不可思议如数转达。

 

数学怪物:“丁大才子,我说你那五百一月的月薪,还要求人得读过大学,别说是在一线城市,就算县城也招不到人的吧?”

 

“强扭的瓜不甜,愿者上勾,你要记得我本质是找合住的,不是所谓店员。”Joe懒洋洋地发语音敷衍着,把刚睡醒的一脑袋杂毛抓成了鸡窝,顿了顿又说,“知道为什么大公司HR看简历先卡学历不?虽然可能不太厚道,但是能最大程度地提高面试者质量和面试效率……爱谁谁,没人我也无所谓。”


那边还要说什么,Joe懒得再和他掰扯,丢下手机一看钟,还差一刻钟就到夜里十二点,今晚又注定是个不眠夜。倒霉老板抻着懒腰下到一楼,在一室暖色光里愣了愣,这才想起,下午他神志不清地用五分钟,还真匆忙地“愿者上勾”了个人。

 

这人还挺敬业,没有因为无人盯梢就早退,看样子准备老老实实留到十二点。

 

Joe一觉睡醒,完全不记得自己闭眼前和人说过六点后就可以回去,站在楼梯上曲指敲一敲木扶手,要开口叫人时才发现他压根儿没问他名字,没话找话道:“那帅哥……咳,这半天进账多少?”

 

“别说进账,下午到现在,都还没人进来过。”王易木从考研资料里抬头看他,目光越过圆框镜片,憋了点不易觉察的坏,“客气了老板,彼此彼此,叫我Darren就可以。”

 

尽管还是同一身黑休闲服人字拖,但睡饱了觉的Joe明显地比下午容光焕发得多,看着也不那么不近人情,至少能正常和人类交流对话了。王易木斟酌着措辞,把近两天就要搬来的打算向他和盘托出。Joe点点头,没什么别的反应:“行,三楼左边那屋空着,带个朝南的小阳台,你住那儿吧。”

 

隔天王易木退了房还了钥匙,就带着他一只手点得过来的“家当”搬进来。左边那间屋比他想象中还要大一些,南方坐北朝南的屋子采光很好,不下雨的日子有日光常驻,是个意外理想的居住环境。

 

他和Joe在默不作声中达成了某种共识,王易木秉持人类正常作息,一早起来开店营业,看店顺带备考,偶尔接点在线敲代码的副业赚外快,坐等Joe来接班。至于Joe是按照约定下午四点来换班,还是一不小心又睡到夜里零点,他其实不太在意,也就是换个地方敲代码。不过王易木算是发现了,Joe就是个日夜颠倒的夜猫子,还颠倒得无规律且反人类,再者他一定有别的收入来源,否则凭这仨瓜俩枣的客人和寥寥无几的薪水,夜猫子早该去喝西北风了,更别说招揽店员。

 

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小半个月,率先打破沉默的还是王易木。

 

那天的Joe睡醒有好一阵子,鼻梁上压着他那副半框眼镜,把一杯从三楼带下来的现磨咖啡放到吧台上。他神采奕奕地冲王易木一点头,意思是你可以上楼了,我来接班。按往常王易木应该也是回予他一个点头,上到三楼继续看书,但他今天鬼使神差地没有挪位。

 

“Joe,你低薪聘请的员工,有些不请自来但是发自肺腑的想法,想说给你听听。”好奇是真,诚心实意也是真,王易木看他,“……老板,你真一点都不担心暗礁的营业额吗?”

 

“担心啊。”Joe倚最近的一木书柜角站着,闻言诧异地挑眉,突然就笑了,“却之不恭,Darren是要给我什么建议么?”

 

嘴上说着担心,实际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也没看出焦虑到哪去,反内卷第一人吗?王易木深吸一口气,把几周里断断续续的不完全观察和总结一一给Joe分析,完了再概述可行方案。

 

Darren,他本科学的是计算机吧,那这人的确有很两分经商天赋。Joe依旧倚着书架没个正行,目光却不再是散漫的,黑眼瞳在暗处不动声色地盯上了王易木。末了,他撕开一袋速溶咖啡给他,用一种上司检阅合格但未达优秀报告的语气,中肯地敷衍着:“你的提议很不错,之后条件允许的话,我会考虑采纳。”


好一个标准的官腔,要不是营业额实在岌岌可危,这人给小书屋当老板都算屈才。王易木回看过去,Joe几乎是同时就收回目光,突然对他弯了眼睛,露出一点笑。王易木如果再了解他一点,就会知道这是他即将”口吐金莲”的征兆——Joe几乎不对生人展现他嘴下没德的一面。


Joe:“感谢我低薪聘请的员工,月底给你发奖金——但是你的外卖快凉在门口了,再不去拿,会影响口感的。”

 

这下傻子都听得出是敷衍人,皇上不急太监急。王易木明着说完了想说的,暗着好奇完想好奇的,打破沉默的目的达到了,就干脆利落地揣咖啡拿外卖走人。

 

Joe站在原地,看着年轻人踏着昏暗木阶往上走。Darren,他刚刚是想试探我,他突然开了口,声音跨过遥遥半段木梯:“你叫什么名字?”

 

他虽处处敷衍,但还是有好奇心的,只是恐怕并不多。

 

王易木这样想着,在木梯上站定了,没有回头,说:“我就叫Darren。”

 

 

 

04.

 

”当下还算热门的网络写手,昼伏夜出。”王易木咬着笔盖,在草稿本上胡乱记着,“最爱吃的食物,泡面”,想了想再补上一句“嘴很叼,不辣不行”。

 

这是他搬进来的第五个星期,夏天将将走了一半,还是最热的那段时候。观察新室友成为王易木除了写代码和备考之外的最大乐趣之一,这很奇怪,往常有这闲暇,王易木更愿意追点美剧英剧,为将来可能要参与的托福考试做准备, 他向来不爱在无关人士面前耗费时间。

 

再经历了那次看似“书店发展前景”,实则“此人到底有无正常沟通价值”的试探性对话后,王易木和Joe的关系在莫名中拉进不少,王易木自觉是内向的外向型人格,而Joe应该恰好和他相反。

 

“三楼你房间对面的那个小厨房,什么时候有空了,可以去捣鼓捣鼓。”前两天傍晚,Joe照例端着他钟爱的咖啡杯,不知道第几次看见吧台上埋头吃外卖的王易木,“你这些天弄回来又丢出去的外卖包装盒,数量和种类能让我做一期调研——样本数据完整度高到可遇不可求的那种。”

 

你不如先调研调研你吃过的泡面。王易木知道他是好意,但还是摇头:“不太合适,饭点我上楼了,底下有客人来,谁招待?”又打趣,“而且合同里写的包宿不包食,你不会要从我工资里扣吧?”

 

“……太实诚了吧你——那就随你便。”Joe不在意地耸肩,把咖啡杯搁下,往楼上去,按惯例是要去取他那台笔记本电脑,接王易木的班。

 

Joe,他好像无时无刻都是敷衍的样子,但决计不敷衍他自己,也不太让自己的敷衍给身边的人带来麻烦,有时还很会照顾别人感受。王易木吸溜掉最后一口炸酱面,漫无目的地想,他也并非那么冷冰冰,甚至更很像是相当会说话、适合在大场合里混得风生水起的那种人。

 

但是这很矛盾,至少这一个月来Joe反人类的作息里,是不会有时间进行大型社交的,他甚至电话也少打,难不成全靠发微信和邮件这类解决?王易木,你操心太多了,他甚至连名字都还没告诉你。年轻人摇摇头,收拾收拾东西准备上楼。

 

他敷衍,他矛盾,和我能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过是个他低价聘来的店员,一个暂时和他相安无事的借住者。王易木走在昏暗楼梯里,这么想着。

 

“你要用厨房的话,可以在饭点暂停营业一阵子,反正不差你一张嘴,也不差那点时间。”

 

王易木带着一脑袋思绪,三楼的暖色白炽灯骤然闯入他视线,Joe抱着笔记本电脑与他错身而过,语气淡淡的,带着点笑:“放心,不是无良资本家,不会从你工资和奖金里扣。”

 

一开始写包宿不包食,只是怕碰见难缠又死命要占便宜的舍友,店主又不是冤大头——而且按俞辰捷的说法,一开始招的就是舍友,并非什么员工。Joe从昏暗的楼道下到一楼书屋,一手抱笔记本电脑,空出一手接起数学怪物打来的微信电话。

 

“俞神,没必要这么操心——对对,搬来的那年轻人省心也省事,我现在真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啧,那你悠着点,可别欺负人又嘴人。”对面是个很年轻的男生,语气相当不着调,接着他又严肃了些,“……不想回职场,你就趁这半年把研考了?考回你们本校,继续当你的校园大使……”

 

“再等等吧,我现在还办不到。”Joe唇角的笑意倏而淡下来,打断道,“你什么时候从北京回来?来暗礁小住几天——噢,客房现在让人给占了。”

 

“下周吧,等我搞完这个狗屁活动。”那边轻轻地笑骂一声,“到时候顺便见见你的新舍友——劳烦您在附近帮我订个好点的酒店,社团活动月能累死个人,好好款待我这个‘贵客’啊。”

 

 

 

05.

 

王易木是在“贵客”将要到来的那个傍晚,得知的这个消息。

 

傍晚,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时间点,和Joe告知他这个消息的语气一样轻描淡写——这样想来,他和Joe的对话也大多发生在傍晚或晚上,残阳与孤月交接班的时间。

 

这是个过于文艺的比喻,joe这么描述过一次,王易木面上微笑,点头表示赞同,心里想着:那还不是因为你得睡到这个点!你看这是正常人类会有的作息吗!

 

“所以今晚你招待他,我在楼下看店?”王易木倒是觉得无所谓,“可以啊,但是讲好了我只看到十二点,我不熬夜。”

 

“是正经书屋,又不是酒吧迪厅,不需要人看到临晨。”Joe先惯性地扎他一句,又说,“人来了打烊就行,你上楼吧,见个面聊几句什么的。”

 

所谓见面聊天只是个过场,不知道是Joe交代过的,还是“贵客”本人修养满分,到访时他很爽朗地自我介绍说,我叫俞辰捷,说完也没有主动问王易木名字。

 

俞辰捷,这名字就像个移动行走的金奖银奖,奥数大奖。这几年搞竞赛的,尤其是数竞的,应该没人不知道这么个数学怪物。王易木大学期间玩的计算机和机器人,但是哪怕跨专业如隔山,他也是听过这人大名的。

 

……不能是重名吧?

 

Joe带着人上三楼顶上的半露天天台了,俞辰捷看着相当轻车熟路,王易木当然看得出两人有话要说,很自觉地留在了三楼。他往屋子里一钻,觉着今晚上读不进去书了,便把自己丢到了屋里靠窗的床上。

 

……那是俞神啊俞神!是可以去要个签名或者合张影的吗?会不会让Joe觉得丢脸,然后明天就炒他鱿鱼啊——但是Joe看着和他非常熟的样子,那Joe又会是什么人?整天宅在屋子里写网络小说的写手,常理上说,不太有机会认识俞神这样的人吧。

 

八月末的南方夏季,夜里依旧是热的,空调在门窗紧闭的室内隆隆运作一整晚,就显得有些闷。十一点半,王易木关掉空调开了窗,让夜风透进来些,而后熄掉灯躺回床上,继续他的规律作息。

 

往常这个点王易木该很困的,此刻他却毫无睡意,不知是下午Joe给的咖啡迟迟起了作用,还是天台的谈话依旧没有结束。

 

“……不是,你这是让人夺舍了吗!”是俞辰捷的声音,能与各种奥数和平共处的俞神,此刻居然带着情绪拔高了声调,“你真就打算这么下去?一份不知道能做多久的网络写手工作,一家营业额还不够支付水电费用的书屋!……好歹没多久前也是商学院的优秀毕业生,就你这经营方式,你们教授会后悔当时没让你门门亮红灯挂科重修吧!”

 

“馒头,冷静些。”Joe的声音依旧是不紧不慢的,甚至带点安抚的,灌在夜风里相当好听,是能让学校里各个广播站会相互争夺的那种,“我没觉得网络写手这个身份哪里不合适,也不是每个重本毕业生都要进大厂或者五百强……适当脱离内卷,你好我好大家都好,这样不好吗?”

 

信息量有些大,王易木那能运营简单代码的脑子都差点没转过来。有意无意暗处听别人说话是很没礼貌的,尤其是在人情绪激动的时候,王易木正要去关窗,假装自己一无所知,却鬼使神差地停了手,人戳在窗边,和窗玻璃亲密接触。

 

“丁若虚——”俞辰捷的声音骤然又升一个调,像是真给给气着了,似乎是意识到楼下有人,又强迫自己压低下来,“你辞掉大厂的工作,回来说要换种方式,谁反对了?大家不都支持你?但是谁知道你的方式是回来昼伏夜出当山顶洞人与世隔绝!谁知道你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我当山顶洞人,我与世隔绝,你还想每天给我发微信?!”Joe终于有了点情绪波动,只相比俞辰捷,还是平静的,“馒头,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不再是话剧社社长也不是校园主持人,所谓风云人物也仅限于校园!优秀毕业生、校园大使,写进简历里顶多被HR多看一眼,然后被丢进一堆更优秀的简历里——”


俞辰捷像是要说什么,Joe却没给他插话的机会,兀自说下去。   

  

“……我可能确实不适合进入职场,里面的勾心斗角和各种压力在我每个梦里翻来覆去地滚,滚得我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几个小时,第二天被闹钟催醒后又是新一天的催命,一成不变,看不到头!”

 

天台的声音一点点小下去,王易木听见玻璃瓶被杂碎在地上的声音,然后是下楼的脚步声,从天台下到一楼,咯吱一声推开木门,扬长而去。

 

“馒头,俞辰捷!”留在天台上的人在天台喊他名字,声音划破整个青梧巷沉默的夜色。王易木看见底下的人停住脚步,但没回头,顶上有个轻飘飘的小东西做自由落体运动往下。Joe的声音带着消了火的无奈,倦意要从话语里溢出来,“你的房卡,出了巷子,旁边CBD的连锁酒店就是。”

 

Joe撑着天台石栏往下看,目送俞辰捷捡起房卡消失在巷口,而后轻飘飘地冲底下说:“Darren,还没睡吧?上来坐坐,别客气。”

 

王易木企图装死,可惜Joe非得让他坐实了“隔墙有耳”的罪名。

 

Joe说:“别装了,空调外风机停转很久了。真想吹夜风,就上天台吹,上面凉快透气多了。”

 

不懂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吗?!况且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偷听没看黄历,今夜注定无法装死到底。王易木叹气,认命地上楼去。

 

  

 

06.

 

王易木穿着居家短袖上到天台,居然感觉是有点儿凉的。

 

天台散乱地放着几张小木椅,不知名藤蔓沿搭好的架子疯长,长成天台上最绿意盎然的一簇夏天。一打铁皮啤酒罐贴石栏排着,看样子已经喝掉了一小半。Joe背对着他倚着栏杆,保持着目送俞辰捷离去的姿势,左手边的石栏上立着一听开过的啤酒。

 

夜色里,他右手低垂在身侧,指间明寐不休地亮着一簇红色火星,在黑暗里格外清晰。

 

王易木有种错觉,好像他一扬手,就能点燃整个夜空,撕裂深夜里青梧巷的寂静,在无尽的夜色里呐喊。

 

然而Joe没有呐喊,他只是很沉默地灭掉了烟,回头来招呼王易木:“随便坐,石栏下边有啤酒,冰过的,要喝自己拿。“

 

王易木拖过一张木椅坐下,没拿啤酒,也没开口,安静地看Joe的背影。他该说点儿什么的,但是能想到的话在喉咙轮番滚过一遍,都显得太不合时宜。王易木攥紧拳头又松开,潮湿掌心里四个发白的指印,他借月光低头看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像是要从里面看出一朵花来。

 

月光覆上阴影,Joe在他前边拉过一张木椅子,隔着一方小桌,不太远也不太近,正好挡住落在他手上的月色,淡淡的烟草味混在夏季藤蔓的草叶香里。刺啦一声轻响,Joe又开了一听啤酒,推到王易木面前,王易木抬眼先看见那只手,指节比他的还要清晰分明一些,拇指上套着个指环,没让体温捂热,月光下是冷铁的光泽。

 

“……谢谢,我真的不喝啤酒。”王易木的喉咙莫名其妙烧得慌,他很需要一杯凉白开。Joe却错会了他的意思,说,那你喝鸡尾酒吗?我下楼给你拿一瓶来。

 

“刚刚还剩一瓶,让俞辰捷那个败家子喝了一半,然后发脾气给我掼了。”他解释着。

 

“他是关心你。”王易木吞咽一口口水,终于能说出完整的话来,嗓音哑得不像话。 Joe沉默着,从桌下捞过一个便携式小茶壶,给他倒了杯水,换走那听啤酒。

 

甜的,是蜂蜜水。王易木抿一口,看旁边横七竖八的空啤酒罐,应该是用来解酒的。

 

“……我是今年将近春天那时候搬来这儿的。”天台的夜风吹着太惬意,能让人忽略时间,过了好一会儿,Joe没头没尾地打破沉默,“还没到早春,太南方的城市不下雪,但是冷风能从你袖口灌进骨头缝里。我那天五点半起的床,六点到公司递交的辞职申请,经理觉得不可思议,我也觉得我疯了。出来后我买了一杯咖啡抱着暖手,在这座城市最热闹的街口站了一个多钟头,从早高峰前站到早高峰结束,我在想,我要怎么办,我接下来能去哪儿。”

 

“你炒的公司鱿鱼啊。”王易木适时地接一句,Joe低着头喝一口啤酒,闻言露出点很淡的笑。

 

“那是个在国内外都叫得出名字的电子大厂,在你们专业应该是个很热门的选择。”Joe一耸肩,听不出多少炫耀成分,语气平平地讲述一个既定事实,“我是那一届唯一通过了面试的本科生,所以大家都觉得我疯了——正巧那天中午接到小叔电话,他要旅居国外一段时间,问我愿不愿意搬去他那住,店铺营业无所谓,主要是照管他养的花花草草——然后我就到这来了,青梧巷八十九号。”

 

王易木反应过来,他说的就是这座旧楼改的书屋,难怪不在意营业额,他这么想着,没有开口,他知道Joe暂时需要一个沉默的听众。

 

“我把自己关在这里,昼夜颠倒无所事事,在职场那段日子觉得,连轴转的工作压力让我无暇顾及其他业余爱好,我讨厌一成不变的生活——非常厌恶。”

  

王易木看他,看他低着头微垂着视线,长刘海掉下来一撇,覆住他一侧眉眼,覆住他深深的疲惫和无措。

  

“……但搬到这里与世隔绝后,我不知道该干什么了,不想再考虑下一份工作,不想规划未来,甚至懒得参与一切社交活动——以前我最得心应手的场合。俞辰捷他们说我需要改变,至少变回以前那个样子。”Joe又喝完一听啤酒,铁皮罐子和冷铁指环相撞,清脆一声响,他伸手要去拿开给王易木但还没人喝过的那听,对面的年轻人却扣住了他的手腕。

  

Joe挣了一下,没挣开,便随他去。只低低地叹了口气:“……我不喜欢这样或那样的生活,但我也还不知道,未来我想要些什么。”

 

王易木扣着他手腕的手指松掉些力道,沿他手背爆出的分明经脉往下,捏住那听啤酒。铁皮上冷凝的水汽沾到他指尖,很凉,和Joe手腕的温度一样冷。他缓慢但不容拒绝地一点点把啤酒罐从Joe手里抽出来,凑到嘴边喝了一口。

 

味儿很冲,入口刺激性地苦,回味更苦。王易木蹙了点眉,他实在欣赏不了这种酒,也搞不懂这种味道的东西怎么能让那么多人趋之若鹜。

 

“差不多得了,把我叫上来看你酗酒?”Joe常年事不关己的表情皲裂出一道缝,一时间有点空白。王易木放下那听啤酒,回忆着偶然间瞥见的,Joe压在吧台上的阅读记录,接上他的话音,很肯定地和他说,“你不是什么都没做,至少你这个月读了十八本书——现在八月才过了一半多。”

 

“你还是个挺厉害的网络写手,喜欢你的读者不少吧?”Joe的吧台实在是杂,什么东西都放,王易木其实是有意无意地见过他一些文章片段的,手写的居多,电子的个别。这人一定从小就是所谓“别人家的孩子”,寥寥数语间不经意透露的优秀就让人惊叹,连字也是好看的。王易木回忆着前几天看过的一个片段,那段话被记录在随手撕下的单据背面,写完又随手扔在了吧台上。王易木的记忆力向来还不错,也可能是那段文字留给他的印象太深,他闭上眼睛,尽量复述着。

 

“……我在汪洋里泊一只小舟,同行的竞争者们已远远落在后头,在日复一日的海潮和巨浪里消失无踪。没有确切航向,他们告诉我海天相接的地方就是目的地。但此刻我无意泊船,我只想停下来,看海天一色里沉浮的落日……”

 

“然后小舟骤然碰到一块暗礁,海水渗进来淹没我的咽喉与鼻息,我在沉默的窒息里扒住礁石,想最后看一眼黄昏的天际……”

 

Joe接上他的话音,喝多了酒的嗓子嘶哑,他低低地咳了一声,状似无谓地笑了一下:“不敢相信这是我三天前写的东西,狗屁不通的文段,难为你看过还记得这么清楚。”

 

“不对吧。”王易木借月光看他,目光安静柔和,“暗礁这名儿是你今年才改上去的,是不是乱写,你肯定清楚。至于是否赞同,我能给个肯定答复。”

 

被拆穿的狼狈,得到无端赞同的诧异,Joe抬起头,对上王易木的眼神,他居然是了解我的,他想。

 

“Joe,你不是什么事都没做,你只是暂时没做那些,他们眼里所谓的‘正事’。”

 

那个晚上,他们在天台上隔着一方小桌对坐。Joe没有再开哪怕一罐啤酒,他和王易木一人一杯,瓜分掉了小茶壶里的蜂蜜水。凌晨三点半,夜风摇曳,王易木终于在咖啡因彻底失效后流露出些许困意。Joe率先站起来,拍拍他的肩,又恢复了“店主”的架势,说,明天给你放假,睡到自然醒就成。又道,放心,月底工资照发。然后赶人下楼睡觉。

 

王易木困得要睁不开眼,迷迷糊糊地点头而后起身,走到楼梯口,又听到Joe的声音,灌在夜风里,清晰又清朗地传到他耳边。

 

他说:“我叫丁若虚——虽然俞辰捷那家伙晚上在这儿喊过挺多次,你八成已经听到了。”

 

“但我还是一直叫你Joe,我在等你亲口告诉我。”王易木很慢地眨了下眼睛,后知后觉地撑起最后一点精神气儿,郑重其事地回身说,“王易木。王易木是我,Darren也是我。”

 

 

 

07.

 

熬大夜显然透支了王易木这个作息规律的人类的全部力气,他一觉补到第二天将将黄昏,才在久违的饭菜香味里醒过来。

 

自家下厨弄的菜肴,不管好吃难吃,味道都是和外卖有着天壤之别的。王易木在外地读书,好长一段时间没回过家,都快不记得家里的菜是什么味道了,此刻循着香味往外走,在三楼小客厅的茶几上看到了鲜明的四菜一汤,以及四菜一汤旁还没解下围裙的丁若虚。

 

菜系是典型的,和Joe最喜欢的泡面臭味相投的重口味。辣子味好重,散在屋子里,呛得王易木还没吃就先打了个喷嚏。丁若虚手忙脚乱地解围裙上匆忙打上的结,解不开理还乱,头也不抬地轰他,王易木,你赶紧的,洗漱完来吃晚饭!

 

王易木呆愣愣地哦一声,回屋洗漱换衣服。打理清楚后准备厚着脸皮来蹭饭,却看见丁若虚站在窗台边往外看,围裙上的死扣依旧顽固。

 

此刻日头刚开始落,青梧巷笼在薄暮余晖里,残阳如血,像一副画。

 

王易木帮他解了死扣,推着丁若虚在茶几旁落座,嚷嚷着快点儿饿死了,也不知道谁催谁。夹一筷子菜后又嗷一嗓子,上蹿下跳地去冰箱冷藏室找饮料,说丁若虚你是要辣死我,继承我的考研资料吗!

 

“辣死你,图什么?我本科读的商学院,你们工科生那一堆代码拿过来,当厕纸都嫌硌得慌。”丁若虚慢悠悠地用公筷替他挑辣子,把挑出来的一勺红彤彤堆到自己碗里,面不改色地吃了。王易木心想能吃辣的人都是怪物,就听见丁若虚很小声地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在自言自语。

 

“但是研究生应该会想考去总校的文学院,去那儿多学点东西,没准儿以后留校当学术人能用得上——小叔也快回来了。”

 

于是王易木突然就安静了,反正Joe不能辣死他,丁若虚也不能。他心安理得地从那块没辣椒的区域扒拉着菜,Joe老吃泡面,丁若虚的厨艺居然相当不错,除了依旧有点儿残余的辣,还是相当好吃的。

 

王易木坐在背对窗台的位置,埋头扒饭,眉眼背着光,和自来卷的小卷发一起,模糊地融在夕阳里。丁若虚正要替他再清掉一些辣子,骤然一抬头,愣住了。

 

他想起十几个小时前,前一天的夜里,王易木和他说过的。

 

“……只是想静下来看一会儿夕阳,未必非得泊着舟到地平线去,未必非得在海面上。”那时的王易木盘算着措辞,咬牙切齿地想,文人墨客也不是谁都能当,他宁愿此刻再多敲一个小程序的代码,“在太阳要落山的时候去公园散散步,去湖畔骑单车,或者乘上一辆向西边开的公共汽车——Joe,你有很多种方式去看黄昏里不同的风景。”

 

世人常在岸边以己度人,一意孤行的好意或善意,要他泊着小舟到地平线看日落,不顾沿途血迹斑驳,不顾他痛苦挣扎遍体鳞伤。却有那么个人在礁石上对他伸出手,说没关系,你不一定非得无限趋近海平面,你可以在礁石滩上落一落脚,看海鸥飞过今日的黄昏。

 

他并非平生第一次触礁,却鲜少有人用黄昏时恰到好处的温度疗愈他。

 

“易木。”丁若虚叫他名字,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自己先灌下一口饮料,“等吃完饭,我们去巷子里走走吧。”

 

“去看看属于青梧巷的暮色四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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