拢木煦

渡河而死。

【原创】折一枝野柠檬


       是三哥@挽醉 点的生贺~

       卡了8888的字数,阅读愉快!



       ——



       夏季里炽烈生长的野柠檬树,枝叶在头顶肆意铺开,不是皇宫内精细修剪的千篇一律。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高大乔木遮天蔽日,葱茏枝叶裁剪在泥土道上的日光都是恣意的。

       恣意光斑在他头顶晃,少年眯着眼向上看,天高云淡的好日子。接着又加快脚步,手指在画夹架上敲着轻快节拍。

       泥土路尽头,莫尔登的澄蓝湖水与一片漂亮日光等着他。

       他拨开泥土路尽头一丛茂盛灌木,怔了怔,停了脚步。这常年隐在宫外的荒僻湖泊,突然间有人造访,还挺让人意外。

       他抬手遮掉一部分刺眼阳光,看面朝澄澈湖水席地而坐的人。

       似乎是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茶色卷发披到肩,面前竖着画架。他正执笔在画上勾勒什么——宁静澄澈的湖水与两三尾游鱼,围绕湖泊生长的繁茂柠檬树。

       他静静看了一会,带着他的画架转身,消失在泥土路另一端。



       斐迪南对着镜子最后整了整衣领——须得一丝不苟。父亲要在他成人礼上宣告他正式为王储的消息,百年贵族颜面声望比天还大。

       他离开房门往厅堂走,面上神情堪称典范——他往镜子里做个鬼脸,而后收敛思绪,再度恢复端庄,沉稳,没有一丝多余情绪的俊美面容。

        “这次成人礼,教会那边有人要来。”赴会前,父亲沉声,一如往常严厉,“应该是教皇独子,利奥纳多——你之前有见过他?”

       他记不得印象里有这么个人,摇头,父亲不多语,恢复往日沉默。父亲话外之意他明白。正是皇室与教会争锋夺权之时,无论何时不该被教皇之子比下去。

       宣誓过程冗长无趣,宴厅里达官贵族面具虚伪,活脱脱一张张见人献媚的行走人皮。父亲宣他为下一任王储,贵族们行拜见礼。斐迪南扯着恰到好处神情,回过王室礼,看一眼父亲,他显然是满意的,于是略微松口气。

       伴着乐曲,晚宴正式拉开序幕。

       十六岁,一脚跨进成人界的觥筹交错。斐迪南按礼节端着酒杯,应付过络绎不绝前来道贺攀关系的权贵。夜十二时过,小孩子与家眷们离开,弟弟杰斐杰尼也被带回。宴厅一下子空旷很多,权贵名利场才刚刚开始。

       稍微得空,斐迪南悄悄往灯光稍暗的地方站,摄入太多酒精,有些吃不消。而他正巧看到的不远处——

       说不清是先注意到那及肩的茶色卷发,还是宴厅中少见的在众美人作陪下的放荡先让他觉得格格不入。周围达官贵族见怪不怪,还要上前讨好两番。

       在皇室宴厅如此却没有被丢出去,只能是此时与王室势均力敌的另一方——教会那边的人。可他不会记错,那披肩茶色卷发分明与之前湖畔看到的相同。

       利奥纳多似乎注意到他目光,侧过身来,向他扬一扬酒杯,一口喝尽,又对着他亮一亮杯底。灯光闪烁下,一对钴蓝色眼眸中分明是挑衅占了上风,偏偏又带点玩味。输人不输阵,斐迪南咬牙,闭上眼一口干掉剩下的酒,同样冲他亮杯底,一手暗暗撑了下台柱。

       酒精在身上沸腾,所幸宴会要结束。折腾一番,斐迪南躺回寝殿。临睡前浆糊一般的思绪里,交替出现的竟是午后阳光下的茶色卷发,与迷乱灯光下带着挑衅的钴蓝色眼眸。

       清澈湖底的灵动游鱼和纸醉金迷中望不见底的酒杯,怎么看都扯不着关系。

       很灵异地来自同一人。

    


       他与斐迪南的生活并无交集——至少以现在教会与王室即将撕破脸,却又由于各种原因不得不维持表面和平而继续暗潮涌动争锋相对的情况下,暂时不会有。

       与斐迪南再一次碰面,完完全全在利奥纳多的意料之外。 

       他带着画架,穿过泥土小道,野柠檬枝叶被夏日阳光炙烤出特有的草木香。小道尽头是他近段日子找到的难得安静去处——澄澈湖水,阳光炙烤草地,野柠檬树环绕在湖畔。

       湖边已经摆开一个画架,有人。利奥纳多不觉得奇怪,比较这样一个好去处只让他一人发现,未免过于可惜。但当他看清阳光下微微卷曲的淡棕色头发,倒有点儿惊讶了。

       头发的主人,那个在他家宴厅上犟着性子硬灌自己酒的少年——明明不会喝,还非要喝。

       而斐迪南就这么恰好地回了头,看到利奥纳多的那刻,也略微惊讶了下,但很快,淡然无波的神色又回归那张俊美面容。像一个冷淡面具。

       偏偏利奥纳多最看不惯达官贵族虚假模样,非要扯下他面具。于是三两下到他身边,保持个堪堪不失礼的距离坐下。    

        “果然王室的人都把面子看得比天重——那天你明明不能喝了,怎么非要逞能?”

       距离是不失礼,话语却并不礼貌。斐迪南一派少年人脸上难得的沉稳,手中笔不停,面上也不恼,回答却直接。

        “有来有往,待客之道。”

       于是利奥纳多不说话了,架好画架去描摹他的风景。

       日后他仔细想来,这段对话倒也不突兀——相见是突兀了,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打扰更突兀。可偏偏他们不算标准意义上的陌生人,两人从小从旁人身上摄取过太多关于对方的信息,过于了解对方。一切就莫名其妙地开始了。

        “你和教会那些人,不太一样。”

       静了半晌,他听见斐迪南的声音。

        “怎么说?”

       利奥纳多饶有兴致地搁下笔,去看俊美少年。

        “太过利欲熏心重权谋势的人,画不出这么宁静的风景。”

       风景?利奥纳多看自己画架,随意的几处涂抹,压根谈不上风景。

       况且斐迪南角度看不到他画的内容。

        “什么?”

        “湖水,游鱼,夏季阳光,环绕湖畔生长的野柠檬树。”

       自己好像的确画过一副这样的画。利奥纳多思索,也是一个这样的午后,在这里,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地方。

        “哦!那天你也在啊。”

        “看你画得认真,没来打扰。”

       少年面上被阳光炙烤出细汗,淡棕色眼睛多几分灵动光彩,看起来整个人生动几分,不再是利奥纳多在宴会上看到的毫无破绽的冷淡——就是那份不见破绽的冷淡让他心生厌烦,挑衅地冲他举起酒杯,迫不及待想撕裂他冷淡面具。

       现在的斐迪南看上去倒有两分邻家少年模样,虽然讲话像是在暗讽他今日突兀打扰了他宁静。

        “那不然,之后让你打扰回来呗。”

       利奥纳多恢复本性的嬉皮笑脸,斐迪南不理他,拿笔继续勾勒。



       之后心照不宣地,斐迪南在莫尔登湖畔见到利奥纳多的日子多了起来。

       虽然两人并不怎么说话,只坐在湖畔画自己的画,笔下阳光在柠檬枝叶间兜兜转转,直转到黄昏。而后他们收掉画板,有时道一声再见,有时也不道。各自回那个并不相交的世界中。

       好像宁静的日子只会存在这个湖畔,只会低低在野柠檬树下盘旋打转,融化在繁盛枝叶与草木香里。

       而恣意生长的野柠檬枝叶外是另一个世界——权利暗潮汹涌的,斗争一触即发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他先是王储,再是斐迪南。利奥纳多先是教皇独子,再是利奥纳多。

       莫尔登湖畔,他们不约而同地保持着那里宁静——在那里,他只是斐迪南,他只是利奥纳多。

  

  

       斐迪南日复一日地忙起来。成人礼之后,有越来越多的事要他处理。父亲总是严厉,外面也动荡。

       教会过于猖獗,在位教皇荒淫无度,重金重利,民众苦不堪言,贵族也颇有微词。而今各地反抗运动兴起,教会势力一点点衰败下去,王室也不再是教会的提线木偶。教会冲撞王室,王室不甘示弱。总之一团乱。

        “哥哥,这样斗争下去到底有什么意义啊?”

       一日饭后,难得有些时间,他与斐杰尼在偌大园林中散步,弟弟如此问他。

        “你觉得呢。”斐迪南知道这弟弟向来聪慧伶俐,这哪像个半大孩子能问出的问题?觉着他有话要说,索性不答,等着听他答案。

        “百年间教会只顾收敛钱财,把底下人的安危甚至性命当烂泥踩在脚下,当然是要不得的啊——所以王室和教会打仗了。”

        “嗯,这个没错。”

        “但战后呢?倘若王室胜利,谁知道王室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教会。总之若没有一个好君王,贵族尚可自保,遭难的只会是底下人。”

        “你可长点心,这话能随便说的?”兄弟俩从小亲近,辛亏眼下没有别人。斐迪南哭笑不得堵了弟弟话头。

        “这不是没有别人嘛……哥哥,你会是那个好君王的,是吧?”

       斐杰尼一双眼睛亮晶晶看着他,眸光中期冀的真诚,夜空最亮的启明星也不及——这个年幼弟弟是真的希望所有人都能好,哪怕这想法放在现实中过于无力。

        “或许吧。”斐迪南拍拍他的蓬松卷发,心里苦笑。

       他就该和他弟弟调个个儿,他并非当不好这个王,只是他对王位之争素来无感,偏偏他又是长子——第一顺位继承人。斐杰尼在他之后,又偏是个聪明伶俐的君王胚子,今夜这番话,让他人听着免不了质疑非议甚至猜测,却是多少年长与他的人终其一生也领悟不到的。

       造化弄人,或许他弟弟才该是坐上王位那个人。

    


       阳光照满湖泊,映得野柠檬树影摇晃。轻飘飘的一团晃过斐迪南眼睛,他下意识接起来,展开,一副没画完的残稿,不用说就知道是谁的杰作。

        “当做送你了!”利奥纳多在一侧对他招手,笑得让斐迪南想揍他一顿。

        “好端端的画,可惜。”斐迪南仔细看,大概是不小心勾到,澄蓝湖面上绿油油一点,显然是改不了了。他送利奥纳多一个白眼,把画放到旁边。

       利奥纳多不再管他的画,往湖畔草地一躺,捡张还没用过的纸盖在脸上。

       斐迪南完成了他的画稿,取下来放到一边晾着,拿了利奥纳多那张,摊平整来重新压到画架上,也不动笔,就静静地这样看着。

        “斐迪南?”

       打破沉默的是利奥纳多。

        “嗯。”

       少年向后支着胳膊,懒懒应一声,眼睛不离架子上的画。

       不知不觉中,对着利奥纳多,他早已卸下了王室中的冰冷面具。至少在利奥纳多眼里,他像是个俊美的邻家少年,眼里流转的是夏日阳光与湖泊游鱼,灵动得让人想……

       能想什么?终究要站到敌对位置上。利奥纳多压一压盖在脸上的纸,所幸盖了张纸,斐迪南看不到他神色,否则那察言观色揣测人心的少年或许就猜到他想法。他轻咳一声,声音穿过一层纸,有些闷闷的。

        “教会和王室,要开战了。”

      那边不应声,权当没听到。

        “我倒羡慕那些在住在深山老村里的人,隐居隔世,没有教会压迫也没有王室真真假假争权霸利。”

        “他们没准正羡慕着教皇后代呢,吃穿不愁甚至可以放荡无度。”

       斐迪南无端想到先前听过的种种传言,利奥纳多换女伴男伴如更衣,饮酒作乐权当日常,明明年长他堪堪两个年岁,鬼混的年头怕比他读书的还长。鬼混——想到这里他就有些不太舒服,无端的,寻不出缘由的。

        “小王储,你懂什么——”              

       斐迪南听到这轻佻语气正要恼,利奥纳多却突然由草地上坐起来,扯掉那张白纸。看着他的脸上哪有轻佻,分明是认真得不能再认真的。

        “教皇继承人的位子,可不比王储好坐多少。”

        “我信。”

       斐迪南停下勾勒残稿的笔,神色也是认真的。他看着利奥纳多蹬一下腿,重新躺回青草地,抓一张画纸盖在脸上,阻隔去炽烈阳光同时,也挡去他面上思绪,只嗓音闷闷传来。

        “说来好笑,我生下来就没见过母亲,父亲一介教皇,自己却是不信教的——他只信钱财,而教会能填他这无底洞欲望。”

        “他日夜纵欢,由教会从底层人那儿搜刮钱财,再度放纵。偏偏很多人深信他们信仰,认为教会是上天派来拯救他们的曙光,殊不知这才是拉着他们进地狱的罪魁祸首。”

       斐迪南沉默,他以为利奥纳多不过一个不问钱权只会寻欢作乐,偶尔情绪上头作画几张的公子爷,没想到他自己将这教会险恶看得分明。提起他父亲时一副漠不关己的淡然口吻,仿佛他是个事外人。

        “就算教会败了,我也无所谓,混哪儿不是混?”利奥纳多再度坐起来,画纸飘飘悠悠落下去,钴蓝色眼睛里一派先前的轻佻笑意,说出来的话语几分挑衅,“谁知道你们王室是不是另一个意义上的教会?小王储,你自己清楚啊。”

       斐迪南不应声,把着笔的指尖一顿,线条走歪——这张画只怕要废上加废,未必能修补好了。

       说来好玩,本该与他一争王位的弟弟对他寄予厚望,可以说是敌对的教皇之子说他自己该清楚。他要清楚什么?斐迪南苦笑,他其实什么都清楚,只不过他不想当这个王——实在是迫不得已。

       王室与教会一战在即,这或许会是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与利奥纳多最后一次见面。

       利奥纳多背上画架准备离开时,斐迪南已先他一步跨出灌木丛。等他走过他身边,往他手中塞一张画稿,小指尖无意刮过他掌心,微凉触觉震得他一激灵。

       没有道别,或许之后将形同陌路。

       利奥纳多打开画稿——夕阳下湖畔,余晖晕染湖面,湖心一绿色小岛,与湖畔野柠檬树相映成趣。

       像是有人在纪念这个夏日黄昏。



       这场战意料之外的漫长,等战火平息,估计要等到来年夏天。

       王储要骁勇善战,要样样精通,要完美得像诗书中塑造的假人——于是他被推上了战场。斐迪南苦笑,不知道还有命等这场战打完没有。

       他从军帐中往外看,暂时歇了兵,窗外宁静一片,夜凉如水。他蓦然想起几月前的莫尔登湖畔。

       那日他破天荒在那儿待到月影覆了野柠檬树梢,利奥纳多也没走。月光浅淡,无暇顾他们执笔绘画,只够他多看几眼利奥纳多侧脸。

       湖畔凉意渐深,他知道自己该回去了,如果误了宫内宵禁被父亲抓到,免不了怎么样一顿罚。可他偏不想回去,再过几日,他们相遇之地不再是宁静湖畔,没有野柠檬叶被阳光炙烤的浅淡草叶香,有的只是血肉搏杀硝烟遍地。

       他们将站在彼此敌对位置,终有一方要战败——可他不想。

       凉意散去一些,利奥纳多随身外衫挂到他身上,烟草混着酒气散开,他呼出的气息都是乱的。他望利奥纳多,那对漂亮的钴蓝色眼眸沾染了些沉痛之外的复杂情绪。像游鱼惊了湖面,泛起浅淡涟漪,一点一点扰乱了他思绪。

        “我又不冷……”

       想到或许这人要死在自己子弹下,又或是自己成他枪下一缕亡魂,他情愿这几月种种没有发生。他没有拨开灌木丛在湖畔遇见他,没有看见他笔下描摹的宁静湖色,没有由着他一点一点成为能扰乱他思绪的那个人——他的软肋。故事该结束在晚宴那场对饮,当做是他单方面逞能硬接下那杯酒。然后一切事了,他们在战场上相见,他能心无旁骛地与他杀上一战。

       干涩烟草气息更近,他落入一个温热怀抱。斐迪南下意识要挣脱。对方明明只是个年长他两岁的少年,力气却大他不少,他没能挣脱。他抬头去看,那对钴蓝色眸中没有笑意,撕裂的沉痛像是要溢出来。

        “别动……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顿了顿,利奥纳多继续低声在他耳边说,“但下次见面就真是战火连天枪剑无眼——趁现在安静,你让我抱一会儿。”

       他犹豫,最终抬手,搭在利奥纳多后腰。他的怀抱更紧了紧,不说话。

       等斐迪南真别了他往回去,利奥纳多的气息像是沾在他身上的江边露水,怎么都洗不掉了。



       意外又不意外,在战争即将到达巅峰时,斐迪南在一地硝烟弥漫遇见了他最不想遇见的人。

       战至如此,谁胜谁负其实能看见征兆,只等一个最终审判——作威作福了数百年的教会要垮台了。

       斐迪南一枪打进利奥纳多左肩时,利奥纳多没躲,鲜血花瞬间绽开来。他在他面前单膝跪下,以枪撑地。教皇军见此,知大势已去,举旗投降撤退。

       副将要去扣利奥纳多,被斐迪南伸手拦下,他亲自上前去扶。也是父亲说的,战败战胜,王室之礼不可丢。虽然他不是为了这个——那双钴蓝色眼眸里的破碎痛楚与无法明说的情绪,扎得他也开始沉沉地疼。

        “小王储,你的子民要怎样,你要比他们更清楚——”他扶起利奥纳多那刻,听到他声音,竟是微微带笑的,“你们王室,可别成了下一个教会。”

       他在众臣议论中,坚持放利奥纳多离开。看他背影踉跄却依旧坚定,手中的枪变得无比烫手。

        “父亲,还是罢了吧。教会这次是真败落了,扣押人质还有何意义?”斐迪南据理力争,存着私心是必然,觉得不解也是真。

       父亲深深看他两眼,默允。

       教会在皇城的一切土地与财产交公,由重新往下分配,教皇一族与旁亲落为平民,从贵族中除名。

       这是他能为利奥纳多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

       莫尔登湖畔的野柠檬枝再度繁茂,却再等不来第二个夏日。


    

       战争平息后,他一点一点接过父亲身上君王担子。忙里抽闲,有时也去莫尔登湖畔坐坐,不知怎么的,再也没遇见过利奥纳多。

       他现在怎么样了?肩上的伤有没有落下什么后遗症?过得……还好吗?

       那颗子弹穿过利奥纳多左肩时绽开的鲜血花,在他心里炸开一个往外渗血的伤口,日日夜夜沉沉地疼。

       再一次见到利奥纳多,是斐迪南从午夜宴厅上下来。这类政务他向来不耐烦,可战争刚结束,王室政权不稳,父亲有意让他来笼络权贵。

       他酒量长进不少,还是觉得脑袋晕乎乎,正好今日没有宵禁,他望脸上戴一顶纱帽,让车子先走,自己晃悠着吹吹风再回宫内。

       他竟没想到,再一次见利奥纳多,是在廉价舞厅旁。午夜场刚散,利奥纳多显然醉得不轻——他酒量相当好,这该是灌了多少酒。他旁边还有个俊俏男孩儿,看着是舞厅的人,正扶着他不知道要把他往哪儿带。

       带哪儿去?这显然不是他该管的事。可情绪先理智一步,斐迪南上前去推开那男孩儿。

        “离他远点。”

        “凭什么,你谁啊……”俊俏男孩儿浓妆艳抹一张脸抬头看斐迪南。少年还未登上王位,却已沾染不少君王气势,往那儿一站便让人莫名敬畏。

        “滚!”斐迪南皱眉,抓住零碎钞票打发了他,去扶利奥纳多。利奥纳多半眯着眼,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一对钴蓝色眼睛里带着醉意的轻佻。

        “哟!我的小王储,这个点不该是宫内宵禁了么?现在跑出来……不怕被你父亲说啊?”

       他倒是自觉,一只手搭上他肩膀,还暧昧地在他脖颈处点了点。斐迪南最看不惯他的轻佻样,拍掉他手指,换了个正经姿势搀扶他,皱眉。

        “你不是很能喝吗?你自己看看,看看你现在什么样!”

        “小王储,你现在用的是什么身份和我说话?王储还是……?”他的手指再次暧昧地往他脸上画圈,斐迪南躲不开,冷着脸任他画,“我的情人?”

        “你情人多了,差我一个?”斐迪南想到刚刚那个浓妆艳抹的男孩儿,果然湖畔的拥抱只有他当了真。怒气上头,把利奥纳多往旁甩开去,“你看你的手,你现在还能拿得起画笔?还能画出湖畔野柠檬树和湖底游鱼?”  

       利奥纳多撞到一旁墙上,闷闷一声响。半晌抬头看他,钴蓝色眸中不复笑意,甚至有点阴沉。

        “你当你是什么人?以什么身份来管我!”

       斐迪南的十七年的冷静克制全在今夜,让利奥纳多一身酒气烧成了灰。他干了件十七年人生里最没谱的事儿——他扑上前去,在利奥纳多惊愕的目光中,堵了他的唇,感受浓烈酒精味儿在他唇齿间炸开,在唇舌间传递。

       蛮横而炽烈的吻,可以说相当没有分寸。利奥纳多却只闭了眸,任斐迪南在他唇舌间肆意,最后血腥味伴着痛觉蔓延开。尝到腥咸味道,斐迪南捡回一点理智,退后两步放开他。

        “我是什么人!你以为我是谁,随随便便想抱就抱。抱完了事,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还在介怀之前那个拥抱——利奥纳多算是猜到了他心思。从墙上撤离身子,再度抱过他。小心翼翼地拥抱,斐迪南无法拒绝。利奥纳多放低点声音。

        “我现在知道了。”

       他逼利奥纳多回去休息,不准再鬼混。利奥纳多乖乖听话,只在分别的路口趁他不注意,低下头动作很快地在他额上落下一吻,嗓音带点计谋得逞的小得意。

        “我的小王储,你欠我一顿酒呢——我记着了,来日要补。”

        “看你表现——你不准再鬼混!”

        “只和你鬼混。”

       他背过身,轻佻地冲斐迪南摆摆手当告别。斐迪南看他背影被路灯拉成长长一道影子,最后消失在无边夜色中。



       自那夜过后,利奥纳多像是从这人间销声匿迹了。他倒是信守了他的诺言不再鬼混——至少斐迪南没在各种风花雪月的场所里再见过他。但偌大一个皇城,真就哪儿都找不到他的踪迹。

       夏末一个很寻常的夜晚,斐迪南刚就寝,窗边一阵窸窸窣窣响声。他警惕地坐起来,长枪已经握在手里,疑惑下面的守卫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窗开后,月色下伴着灵巧人影出现的,是熟悉的干冷烟草气息。

        “小王储,你们这儿的守卫,不行啊。”人影随意地晃到他床沿,毫不客气地坐下,把他手里的长枪压下去。

        “算你侥幸——你想死啊。好好楼梯不走,大半夜的翻窗进来?你知道这里是几楼吗!”

        “不过三楼,掉下去死不了人。”利奥纳多摆摆手,“楼梯上来?怕是我会先死在半道上。”

       斐迪南沉默——也对,如今他是什么身份,能否见得他?况且擅长王宫岂是小事?

        “小王储还记得吧?你欠我一顿酒呢。”利奥纳多晃晃手里两个不大的酒瓶,“不过,这烈酒你大概喝不了,所以你看着我喝吧。”

        “谁说我喝不了?”

       斐迪南拿过他手里一个瓶子,拔开塞子尝一口——很呛,一团炽烈的火直直烧到喉口,竟还是苦的。利奥纳多面不改色地从他手里抢过瓶子,咽下一口,侧过脸看他微微蹙眉,觉得好玩。

        “逗你呢,这瓶给你。”

       另一枚酒瓶被放到斐迪南手中,利奥纳多刚替他打开了木塞。斐迪南小心翼翼尝一口——晚秋谷物混着水果香,淳而不烈,微微带着点儿甜味。居然是好喝的。

        “不怕我在你酒里下毒啊。”

       利奥纳多笑着,又喝下一大口。那酒实在是烈而苦涩,他却依旧面不改色。

        “你也舍得?”

        “小王储非要持宠而娇,我这个乱臣贼子当然无话可说。”

       月光下看,利奥纳多微微含笑的钴蓝色眼眸和扬起的唇角少了几分轻佻劲儿,多出点不染世事的简单满足来。

       月光下与他对酒,他便心满意足。

        “为什么是今天啊——你慢点喝,之后的日子多着呢,非得今天一下子喝这么多?”

       斐迪南见他手里的瓶子很快空去一半,好笑地在上面敲了敲。

        “没有之后那么多日子了。明天一早我就要走了。”

        “……去哪?”

       斐迪南放下瓶子,一时不敢置信地看他。利奥纳多说话间,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淡定神色,像是前年河畔他唯一一次向他提起他父亲,他家里,他自己——仿佛在谈论什么家常便饭,又或者说是在谈论别人家的事情。

        “没想好,总之是要走的。或许找一个我和你说过的偏远小村深林,在那儿呆下去。”利奥纳多凑近他,酒气霎时间浓烈起来,“小王储问这么多做什么,是打算与我私奔吗?”

       斐迪南没应,低着头摆弄他的瓶子。利奥纳多纯粹过过嘴瘾,也没期望他应——这提议过于荒唐,他也没当真。

        “以后我这个无权无势的弱小居民可就靠君王您罩着了!”利奥纳多拉过他胳膊,与他一碰杯,兀自喝下。

        “你随口一问,压根没当真。”斐迪南也喝一口,目光沉沉地对着地面,“那如果,我真准备跟你走呢?”

       屋内一片静寂。

        “……好好当你的王储,改日坐上那王位。这国家所有人可就真依着你了。”  

        “你说,这是你希望的。”

        “是。”

        “那好,如你所愿。”

       斐迪南低低笑了一下,抬手在脸上抹过两下,装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走之前,向你索一个吻,不过分吧?”

       月光柔和,淡淡透窗而入,与窗外不歇的蛙鸣交织成一片。吻太轻,温柔而缠绵。月光下的少年怕稍微多用一点力,怀里的小王储就会变磕了碰了碎了,变成湖中消散的涟漪,再也见不到了。

       斐迪南恍惚着,眼角再落下一滴泪,被人温柔地拭去。

       而这个人明天就要离开,他却连送行的借口与机会都没有。

       多希望那一年的夏日不要结束,湖水永远干净澄澈,游鱼戏水,湖畔野柠檬树铺一片绿荫,刚够两人卧。



       后来,野柠檬枝繁茂过一季又一季,几个夏日在绿荫中无声褪去。

       王储成了君王,那天下最不胜寒的位置,那孤高王座,将要属于他。

       人人说生子须得像这王君——上得战场下能文书,样样精通又生得一张漂亮皮囊。

       尽管这漂亮皮囊像是一张覆在少年面上的冷淡面皮,不怒不喜,万事恰到好处的冷漠疏离。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所有人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好君王——一个不会让王室成为下一个教会的君王。

       王君的漂亮面皮上有过冷淡疏离外的其他表情吗?或许有的,但他们所有人仅见过那么一次。

       是在王君即位的加冕大典上,下臣突然送上一封信,说是耽搁不得,须得王君即刻过目。

       信封很薄,微微隆出来一小条,被王君面无表情地拆开。

       随后,他面上神色有了波动——他微微弯了下唇角,分明是愉悦的,茶色眼眸却像是覆了清早湖面薄薄一层雾。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只看见王君手里滑落下来的一小段还带着新鲜叶子的树枝。

       一小段染着远方烟草气息,裹挟着新鲜叶子与草叶香的野柠檬枝。

       如他所愿。




       —END—




       祝三(老)哥(婆)生日快乐!

       岁岁年年,平安喜乐,万事胜意!

       

       最后,致谢讨论组!@挽醉 @九茨Ju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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