拢木煦

渡河而死。

【木虚木】琉璃溏

 

#非典型破镜重圆

#独立了但没完全独立的前篇《玫瑰港》 



/他说日落时海上好风景,

   不要回头看。/

 

 

01.

 

人常言,三十而立,先成家后立业。丁若虚今年二十八,不尴不尬卡在要奔三的年纪,家不成业不就,每夜推开院子门,能即刻倦倒在屋里。

 

院门还是那个院门,铁艺镂空花,防君子不防小人。屋还是那个屋,屋前半院名贵兰花,错落有致。可惜屋主人没那闲心去赏,回屋一沾床,眼皮子就打架。

 

小院清静,讨人嫌的是电话铃,一声闹一声,闹得人心烦。丁若虚强撑最后一点精神气,提起电话绳,拖声拖气:“哎呦俞神……你最好真有要紧事!折腾一天,这个点撩闲,别逼我砸完电话去和你拼命——”

 

“那可别,丁老板,您那电话多金贵!”丁若虚那院子从里到外,就没便宜货,俞辰捷不和他呛这个,“今儿收尾,总算端稳蜀中那暴发户。华东那家你考虑么?接触过几次,人挺有诚意……”

 

“大半夜的,折腾的哪出啊,你是魂丢路上还是脑子落饭局?”丁若虚这下清醒了,一骨碌坐起身,对着电话就要冷笑,“早和你说过,华东那家没得商量!拽得拿鼻孔看人,你还巴巴往上凑?”

 

顿了顿,吞掉点火气,倦意就往上涌,“懒得管你,爱飞华东自己飞,别拉我。”说完没给对面回话时间,干脆利落撂电话。

 

明明饭局上就头昏脑胀,一路上打着瞌睡回来,这下却彻底失眠。丁若虚拉开帘子,和半院兰花大眼瞪小眼。

 

这院里,也栽过玫瑰的。他忽然想起。

 

月色如水,泼在院里,夏夜空气都让月光沁凉两分。又是夏天,丁若虚没趣地想,往年港口城市一入夏,绿荫蔽日苍翠得很,而今日日赶饭局,倒是不知冬夏了。

 

他慢慢转回床边,认命地拨号,提起金贵话筒。对方显然没睡,接得很快。丁若虚没个好气:“订票,订后天的!华东的项目我陪你跟,省得你到那儿绕不清,被坑了还帮着数钱。”

 

对面一迭声应好,喜出望外,差点没在电话里叫爹。丁若虚不买账,说:“明儿空出来了?晚上请我吃饭。……哪儿?最贵的地儿!榆木脑袋。”

 

他躺回床上,安静阖眼,把半院兰花驱逐出脑袋,将将得一好眠,一夜无梦。

 

 

02.

 

南方港口城市到华东沿海,飞机上一阖眼的功夫。谈生意的一行人叫人领着,到旅店放置随行物品,年轻人讨论夜里吃烧烤吹海风的地儿,丁若虚本性不改,拉着俞辰捷查地图,要挨个儿临幸附近的古巷和书屋。

 

“大哥,大爷,”俞辰捷真服了他,”丁少,来谈生意的,明儿就上饭局!谈妥了再逛不迟。”

 

紧张什么?黄不了你生意,要真黄了,窟窿我给你填。丁少爷摆摆手,财大气粗。而后想起什么似的,问,“明儿饭局,他们东家派的谁?少说派他们三把手位置的人来谈吧?”

 

俞辰捷愣了愣,说还不确定,应该没到三把手那级别。丁若虚闻言就觉着没劲,他原先就不看好这项目,这下脸色一摆要撂挑子走人。俞辰捷赶忙按他肩膀,半哄半劝,说:“项目负责人,是他们项目负责人。”

 

然而丁若虚和自己人呛声,在窝里挑七捡八当少爷,出了窝却端的四平八稳架子。正装严丝合缝穿身上,从发丝到眼睛腿儿一丝不苟。衬前别一枝镀银玫瑰 ,做工上成,玲珑精湛,低调不打眼,细看别有风华——出门前随手拿的,他的小饰物和领带数目难分上下,摆个厅儿能参展。

 

饭局在当地数一数二的高档餐厅。丁若虚一行人先到了,一看便知,候场的都不是重要角色。对方礼貌地解释说负责人耽搁在路上,不是有意。丁若虚面上笑得八风不动,暗地里扎人道,真当唱戏呢,您家负责人挺有面儿,还压个大轴啊?

 

小半刻钟,前菜上了两碟,丁若虚动一筷子就兴致缺缺。包厢门被侍务员扣响,从里到外拉开,他知道是那“大轴”就位,随一桌人礼貌起身,赏他两眼。

 

包厢内外光影绰绰,第一眼看不真切。丁若虚见是个正装修身的年轻人,觉对方怠慢,心底更不快。门关在后边,人到酒桌前,他才肯赏第二眼。只一瞥,当场愣住了。

 

年轻人进屋就先看对方领头,看见他还要更早些。老熟人,还一赠一来了俩。年轻人暗自一攥掌心,觉不出分毫痛意,再抬头时,目光在远道而来的一行人上转过一圈,不动声色,点头致意,微微笑道:“路上耽搁了,我先自罚一杯。”干脆利落一罐啤的下肚,周围人很给面子,纷纷捧场。

 

开场流程轻车就熟,周围有人介绍说,这是王易木王老师,我们技术科挑尖儿的人物。俞辰捷带的人也介绍回去。丁若虚不做声,看王易木晏晏笑脸,心道,我是不知你名儿还是不知你姓?整六年没个信儿,出场还压个轴,王易木真有你的!俞辰捷看他表情就知道他要呛人,赶忙暗里去压,可惜没压住。

 

丁若虚站起身,笑容温和有礼,语气棉里藏针:“原来是技术科的高手,幸会幸会——不知派技术员上酒桌饭局,可是贵地特色文化?丁某人井底之蛙才疏学浅,今儿倒是长见识了。”

 

对面人再愚钝也听出丁若虚呛人,脸色齐刷刷难看起来,有一人当即要开口,让王易木一按肩膀压回话音。王易木还是那副模样,不愠不火:“丁老板青年才俊,能通古晓今,又经商创业,要说才疏学浅,我们这帮只会倒腾代码的技术员才是。”周围人面色更难看,王易木双手下压,干脆利落的安抚。他倒像个头儿,那些人是听他话的。

 

而后他撇开丁若虚,去看俞辰捷,依旧笑着:“不过俞老板此番同我们谈技术合作,自然是先技术后合作,古来就有先晓物后易之的理儿,想来在当今也不过时?”

 

三言两语,双方各扳回一局。毕竟是酒局饭桌,再怎么夹枪带棍,一打啤的下肚,场面也热闹起来。

 

俞辰捷觎丁若虚一眼,见他神色如常,又见他暗里看王易木,眼神儿要胶在人身上,便替他叹口气。

 

他早知道,丁若虚就没放下过王易木,压根儿没可能。

 

下酒菜空了三轮,酒气上脑。俞辰捷昏沉着脑袋,看丁若虚熟练地推杯换盏,很突然地想起几年前。

 

那是王易木离开的一年多,他父亲过完头七的半月余。

 

 

 

03.

 

“那古董铺子不是祖传下来的玩意儿,到我这也没必要大张旗鼓地留,但毕竟是我爸大半辈子心血,也不好一点不剩。留它两间,他老人家在上面看着有点安慰,也就行了。”丁若虚是这么说的,相当冷静,深思熟虑过的模样。

 

那天丁若虚约他到港口落日餐厅,烛台香槟,漆纹瓷盘,地点还是少爷的手笔,出手却收敛很多,不再为了面儿把拿手好菜全叫一遍。菜单洋文描金,推到俞辰捷面前,让人看着点。

 

看着点是怎么个点法?俞辰捷从繁复描金里抬头,头一次摸不透发小在想些什么。丁若虚抻直长腿靠椅背,瞥过头外边,看外边海滩篝火,篝火跳跃在他瞳孔,衬他面上一派淡然。

 

过了会,他才开口:“他在这儿给我看过一枚书签,古铜镂空,玫瑰纹样。上边染两点红,红得妖冶,倒是漂亮。”

 

喝口柠檬水,又哼一声:“忒没品位,夹在一堆代码里。鲜花牛粪,暴殄天物。”

 

也就俞辰捷知道他说谁,理科生没当场暴起,为数字代码驳一个正名。只默不作声叹口气,也没看是牛排是色拉,随意勾两道招牌菜,把菜单递给侍务生。

 

爱人生别,亲人死别,俞辰捷是发小也不过是局外人,劝多了反而叫人烦。他眼睁睁看那院里玫瑰荒芜过一季,转眼少爷被迫晋升成家主。易地而处,俞辰捷觉得自己会先疯。但丁若虚没有疯,他太冷静,冷静得过头了。

 

像是一年前,丁若虚把人送上渡轮那天。公子哥儿在外边转悠一下午,黄昏时回到小院,院门口等着俞辰捷。丁若虚和他汇报一声,说易木回去了,往后可没人帮你处理社团烂摊子。然后蹲小院里,从黄昏到凌晨,一句话不说,看了一宿玫瑰。

 

“这学期就剩一个期末考,一场结业晚会。”丁若虚扣一下桌面,扣回他神智。色拉端上来,他不吃,全部推给俞辰捷,只静静看着他,“最后几天,我交接学校工作。老头那铺子雇人看着,维持原样就行。你前些天不是问我,打算跟你经商么?我觉着行,下半年开始吧。”

 

他像在安排旁人的事,有理有据,有条不紊。好像在丁若虚眼里,过去的就是过去的,无需缅怀,他只需要大步向前走。

 

 

 

04.

 

“馒头,”丁若虚碰一碰他,悄声喊他小名,“还能喝么?不能喝你找个由头先撤,这边我能再喝两圈——今儿喝不趴这帮孙子。”

 

哪帮孙子?俞辰捷被他这一声拉回思绪,顿觉好笑,整场酒局里,丁若虚在乎的哪是对面那帮人。他摇摇头:“能喝。你悠着点,别仗着胃刚好就乱来。”

 

“哎——丁老板!”对面有人递来一支烟,看样子是喝得不知东西南北,只会龇着牙傻乐,“来一根丁老板!我们这儿特产,好、好东西!”

 

“谢谢,我不抽烟。“丁若虚一摆手,礼貌回绝。他到底没扫人面子,给自己满一杯底,干了,冲对面亮一亮酒杯。

 

俞辰捷无意间看见王易木,见他低头佯装喝汤,嘴角弯了一点了然地笑。而后王易木撞上他目光,眼睛里笑意更浓,果然他也知道丁若虚在胡扯鬼话。丁若虚哪是不抽烟,他是嫌那人的烟太次。

 

明明是他的人被拂了面子,他看出了,竟也一点不生气。

 

谁知那喝得不分东南西北的仁兄戏还挺多,一茬接一茬,这还没完。

 

“丁老板,您不知道——”一句话喷丁若虚一脸酒气,丁若虚面上笑得纹丝不动,心底把人从上到下问候过一遍。仁兄又打一个酒嗝,一咏三叹地嗝出后半句,”您呀,您和我们王哥,可太有缘了!”

 

丁若虚愣住了。王易木原是喝汤看戏隔岸观火,没料到这火,猝不及防烧到他身上,不带预告的!

 

仁兄颤颤巍巍地一指丁若虚的玫瑰胸针:“白银镀的,做工和成色都好!您是喜欢玫瑰吧?那敢情好——”然后转向王易木,“嘿,这不巧了!我们王哥也喜欢玫瑰,顶喜欢!他有个玫瑰纹样的怀表,天天揣身上……”

 

不知谁跌碎一只酒杯,清脆一声响,仁兄给吓得神魂归位。看王易木脸色,又看丁若虚脸色,终于觉出自己像是说了不该说的话,讪讪一笑,窝回座椅。

 

这么一闹,酒局后半场要安静很多,也总算能谈点正事。当然,正事不是一顿饭能聊完的。夜里十点半,包厢门大开,王易木一行人作为东道主,送丁若虚他们先离开。

 

“王老师,有空多联系。”途经他身旁,丁若虚塞一张名片给他,神色淡淡,搀俞辰捷先行一步。

 

王易木目送他背影,心口紧得发疼,像要窒息。丁若虚,他不是头一回目送他离开,目送他渐行渐远。

 

不只是名片,他很快摸出底下还一张小纸条。王易木颤着手展开来,里面只有一行数字,像是电话号码,临时写就的。应该是他这几日下榻的旅店。

 

他说多联系,分明是要叫他主动……好像主动权真在他手里似的。

 

 

 

05.

 

丁若虚接到陌生电话,是两天后。哪怕是高级套房,配的电话也简陋。丁若虚一根手指都不愿沾,拿帕子一裹电话线,囫囵个提起,在听到王易木声音时愣了神。

 

这里的黄昏,比南方城市来得晚又拉得长。丁若虚穿一件白衬衣,和王易木并肩走,一路默不作声。风吹着惬意,远眺能看见海,他眯了眼睛,几乎忘了王易木是要带他去吃饭。

 

转过街角,风里带了咸味儿,潮湿。再穿一条巷子,忽然就热闹很多,人声鼎沸。烧烤香盖过海潮味,丁若虚停住脚,前边路面让摆开的小桌堵了。阳伞下三五一桌,吆五喝六,伞面外茫茫落日。

 

“你带我来吃这?烧烤?”他扭头看王易木,语气让人辨不出情绪。

 

“你要不想吃,这条路走到头左拐,有家星级酒楼。还是我请。”辨不出情绪,干脆就不辨。王易木心说我又不欠你,爱吃不吃。停下脚步,等丁若虚做选择。

 

“……吃哪一摊?带路。”丁若虚刚也只随口一说,纯粹给王易木找不痛快。到这儿三天,古街书屋没逛几家,饭局酒局先把人吃得要吐。他万万不愿再去什么酒楼。

 

街尾处小铺,铺里铺外都满客,烟熏熏雾腾腾。王易木像是和店主熟识,进店打一声招呼,寒暄三两句,很快有人在外头给他俩加一桌两凳,木纹小桌,木条小凳,阳伞下挤一空位。烧烤还没上,王易木先拎俩玻璃瓶啤酒,一人一瓶,绝不厚此薄彼。

 

三天饭局下来,丁若虚见酒就头疼。看王易木像在喝水,胃也开始跟着疼。所幸烧烤和炸鸡很快端上,算是解救了他。丁若虚闷头撕炸鸡,余光处黑影一晃一闪,再抬头时,啤酒消失,玻璃瓶汽水取而代之。

 

“俞辰捷说你胃不好,还是少喝些。”王易木给自己找台阶。

 

“过去叫馒头、俞神,前两天喊俞老板,这下直呼其名?”发小怎么个秉性,丁若虚还能不清楚?俞辰捷这个旧时好友夹中间,里外不是人,万万不会在这种时刻多嘴多舌。只为顺带呛一呛王易木。

 

“过去算半个同窗,又负责同个社团,关系密切。前两天酒局饭桌,我喊他馒头,忒没礼貌,你们那边的小年轻不得手撕了我?”王易木答,有条有理。余下不用言明——旧时好友还是旧时好友,只是毕竟时间太久远,容易自作多情,太难看。

 

丁若虚不再呛人,专心致志地撕那半只炸鸡,周遭安静下来,他想起方才对话,觉出点无理取闹,便笑出声来。抬头见王易木也在笑,无声地咧出小虎牙,本来没什么,却无端让他笑得恼羞成怒。

 

他心里一动,手比脑子快,撕下的鸡中翅先堵上王易木的嘴:“快吃吧你,凉了就不脆了!”

 

王易木拿下鸡中翅,笑得更大声。

 

仿佛场景重现,不过六年前喝汽水的是王易木,如今换成丁若虚。华东沿海城市的落日同样瑰丽,夏天傍晚让海岸线拉得很长,只是看不到南方随处可见的葱茏绿叶。王易木想到什么就说了,丁若虚也有感应和。烧烤从日落吃到夜色降临,倒也不沉默。

 

六年横亘,在冒傻气的对话和王易木的笑里,化成海岸泡沫。聚居蟹拿小钳子轻轻一碰,就消融在海滩里。

 

“你那天的玫瑰胸针,很衬你。”吃完烧烤上街闲逛,王易木提了这么一嘴,“衬得你白,挺好看的。”

 

胸针好看还是我好看?这种问题丁若虚问不出口,既而回忆那天随意挑的是哪个,他有太多玫瑰胸针,一时不太能对上号,想了想才接上话,“那枚啊,找老工匠定的—— 就学校后街,小吃街往里拐的巷子,大槐树下边那铺……我俩去过。”

 

“老师傅的手艺啊。怪不得,精巧得很。”王易木凝神回忆片刻,摇摇头,“不对,我俩没去过那家。去的是百货中心对面的那摊。”又蹙眉,“那摊的小年轻手艺不成,糟蹋玫瑰,也砸他家老头招牌。”

 

一路下来,他们只聊些口水话,无关痛痒,插科打诨。丁若虚没提过将来,王易木也不再聊过去。

 

先前王易木是一叶小舟,孤身一人泊到那南方港口。可那时的丁若虚到底不是能庇他风雨,能供他长久停泊的港。纵使那港口为他开满玫瑰。

 

王易木自知有明,多说无益。索性不说,留个体面。

 

 

 

06.

 

后来几次饭局,不再是王易木带大半个技术科来探口风,丁若虚也总算碰上硬茬。他却分毫不期待对面的二把手三把手,和这些人讲话太费心力,影响他看人。

 

两顿场面饭吃下来,华东的大老板算是看明白了。姓丁的老板是酒局主力,姓俞的负责最后拍板。偏偏那姓丁的全程难缠得很,吃准他们软肋,要把价格和自身利益拉到极点。又极会察言观色,顶着张小年轻的脸,酒局上却游刃有余,比老油条也毫不露怯。

 

“你和对面那个叫丁若虚的,是旧识?”下酒局,大老板一想到丁若虚就头疼。东北人,爽快直溜,一拍技术员肩膀,“易木啊,给咱争气!对面要价太高,我们这段日子资金的确困难……”

 

“旧识,但不熟。”王易木铁了心要瞒他和丁若虚有旧情,“他们出资金,买我们技术,对面开价也不算太过分,略高市价一畴,但是我们目前最有可能合作的……”

 

“你看看,还说不熟。”大老板眯眼睛看他,年过半百的老油条,油锅里翻来滚去几十年,什么没见过,“你胳膊肘就外拐吧!知道他的合同附件写的什么?说是可以低市场价一些,但问咱们要个人,去南方他们那儿的技术科。”

 

技术科的头部人员又不只我——王易木要开口,大老板就截住他的话:“而且指名道姓点了你!说说吧,你和姓丁那小子什么仇什么怨?”又开玩笑,“他要真把你劫去南方解决什么私人恩怨,咱也不能叫你冒这个险不是?”

 

王易木脑袋乱成一锅浆糊。

 

丁若虚胡闹,俞辰捷也纵他?酒桌上说说算了,怎么还列入合同里?王易木头一次发觉自己这么值钱,莫名有点啼笑皆非。

 

当年的少爷任性,要讨一人欢心,就废掉半院兰花栽玫瑰。而今六年过去,他的沉稳空长在表面,暗地里还搞不合理的planB做合同附件。

 

他做不做生意了?

 

言尽于此,丁若虚心意表露无遗,俞辰捷立场昭然若揭。

 

王易木心如乱麻。

 

他回到自家租屋,精疲力尽把自己丢床上,浑浑噩噩闭上眼,倒头就睡。

 

王易木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里他回到南方港口城市,刚当上研究员的丁若虚太年轻,来给他们看期末考试。那人踱着步,指尖转悠一支派克笔,风流又倜傥。明明端着个教授架子,骨子里还是少爷做派。

 

海港城市的夏日,走街串巷就两种颜色,海和天的蓝,树和草的绿,轮转在光影里。图书馆外藤蔓缠树影,丁若虚指间转一根笔,说我请你吃饭吧。咖啡厅远眺能看见海,丁若虚端一杯昂贵美式,说王易木,你非要等我先说喜欢你。

 

是黄昏落日餐厅,是夜里无人礁石滩,是冰凉汽水儿,是膝上褐色疤痕。丁若虚揽过他,说你看着点儿路,别等下跌了,赖我没提醒你。是海港城市的大晴日,是人群喧嚣港口,是玫瑰怀表。丁若虚叹口气,说木木,那就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丁若虚,丁若虚,还是丁若虚。

 

北方到南方,夏日绿影幢幢,夏秋轮了冬春,又是一年夏。而今只在梦里见,他的大学时代,的确美梦都难得一场。

 

他登在船上,背后灼烧感烈烈,像有人在盯着他。是丁若虚么?他明明叫他先回去。他伸手一摸,只摸到一手炽烈日光。

 

他再摸,热源不来自背后,移到额头上。额发湿湿漉漉,头上像落了个千斤顶,又像顶着大火炉。王易木活生生把自己从混沌中折腾醒,脑袋昏昏沉沉,酒局喝多了没吐干净,凉风一吹,发烧了。

 

他想起隔壁沿海小县城,母亲的病在三年前彻底痊愈,回家静养即可,弟弟也已经读到大学,年年拿优秀奖学金。母亲逢人就夸哥俩有出息,有出息……王易木支起混混沌沌的脑袋,黑暗里无声地笑,有出息,他多少年才做到这个有出息。

 

他幻想过让丁若虚留在这城市,深知压根儿不可能,便只是幻想。哪知丁若虚想的却是要带他回去,回那美梦都稀罕的南方城市。

 

王易木扶着床沿摸到厨房,从冰箱捞一把冰块,毛巾裹了,敷到额上。然后伸手去够电话,按下那串临时号码。

 

他知道那串号码将在房间主人离开后再次易主。夜色剥离他理智,只剩魂魄。

 

他的魂魄替他做了主,他要对那房间主人说,丁若虚,带我走吧。

 

冰块隔着毛巾贴他额上,冰凉冰凉,激醒他一脑袋混沌。他掏那块玫瑰怀表,借月光看时间,临晨三点多三刻,天边连鱼肚白都看不见。王易木清醒过来,趁着还没接通立刻要搁电话。

 

在他要撂下听筒一瞬间,那边传来人声。

 

那是他这辈子都听不错的声音。丁若虚语气迷糊叠着迷糊,估计也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对着这边说,木木,是你吗?

 

话语响在夜色里,临晨三点四十七,玫瑰怀表指针滴答,压不住他哽咽。

 

 

 

08.

 

“所以最后呢,咱们带易木走吗?”日上三尺竿,早餐铺,俞辰捷和丁若虚面对面。俞辰捷对着包子油条大快朵颐,抽空抱怨一句豆沙包不甜不正宗。丁若虚支着脑袋,搅和一碗豆浆,半天不出声。

 

“你又不是不知道王易木。”终于搅和完,他捏瓷勺尝一口,皱眉。糖加多了,便整碗挪给俞辰捷,“他六年前能拒绝申请助学金,现在自然能拒绝我们的planB——他们那东北老板也真心直口快,什么都讲。老老实实走合同不就完了吗,他省钱我得人。”

 

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化成一口叹息。

 

能瞒王易木一时,能瞒一世?那人骨子里带的倔气,知道这一出,定还要回北方去。

 

丁若虚临晨接到电话,恍惚以为是在梦里。梦里王易木红着眼,水光淋漓,说丁若虚,你怎么从没找过我。他拿起听筒,叫一声木木,那边好安静,夜风吹得他一激灵。王易木醒过神,说没事了,抱歉打搅丁老板。丁若虚截住他的话,你现在在哪,我去找你。

 

四点二十分,早餐铺迎来第一对客人。丁若虚和王易木面对面。王易木发着低烧,烧得脑袋沉沉,强打精神。

 

“你用合同附件,压低市场价问我老板要人?”王易木一想那纸荒唐合同,再度气笑,“丁老板,丁少爷!您还活在16世纪,当三角贸易没结束呢?”质问过一句,脑袋更晕,“你要我去南方,怎么不直接找我说?用合同施压,几个意思啊!”

 

“王易木,你就这么看我?”丁若虚也委屈,他想的只是顺便把人带走,况且这人分明不是不愿意。商学院毕业,丁若虚做事准则就是高效快捷。好心被当驴肝肺,委屈后就来气,“谁用合同施压?那只是个优化方案后的planB!拒绝就拒绝,换回planA不行?临晨四点你把我叫来,和我扯三角贸易?!”

 

王易木才知晓会错了丁若虚的意,低头不再吭声。周遭静下来,困意和头疼一起往上卷。本是对坐,他却不知丁若虚何时挪了边儿,他顺势靠到那人臂上。

 

天色昏暗,丁若虚这才注意到人不对劲。一探他额面,微烫,低烧。他才想起还是凌晨,暗道一声疯了,搀王易木站起身,说,先送你回去。

 

一低头对上王易木眼睛,眼角红着,目光倒是清明。他正烧着,唇角起了层皮儿。丁若虚想起之前南方换季时,王易木唇角也总起皮。寻思给他找点药膏,就听见他小声说对不起。

 

话音淹在夜色里,听不真切。

 

丁若虚摇摇头,说,是我没考虑妥当,不怪你误会。王易木就轻轻笑了,头一歪靠在他臂膀,烫的额温,烫的心跳。

 

“planB不行,那就再拟个planC。”俞辰捷把豆浆喝得要见底,才听丁若虚再开口,“和他们那东北老板说,就走市场价,但把王易木借我用俩月——这总不过分?光买技术不行,还得有人来带着上手上手吧。”

 

俞辰捷心道你说得对,合同也不是你写,少爷您就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而后点头:“行,合情合理,天王老子都拒绝不了你。”把碗底喝干净,添半碗白水,“下次别搞这么甜,先不说糖尿病,你看谁给你兜这个底!易木没说过你?”

 

“心不在焉,没注意搁了三份糖。”丁若虚起身结账,笑得坦荡,“那是我祖宗,端着哄着,哪舍得让他兜底儿。”

 

白水都齁了。俞辰捷此刻只想摔碗。

 

 

 

09.

 

再回南方是小半个月后。丁若虚谈下合同,又得了人,立马问俞辰捷讨个小长假,让王易木陪着逛华东,吃好逛好,心满意足,才想起要订回程机票。

 

“还是坐船吧。”王易木提议。丁若虚诧异看他一眼,叫俞辰捷改定船票。这两个月有一天算一天,他真要供着哄着,拿王易木当祖宗。

 

丁若虚善于拟定长期计划,更善于及时行乐,此时想太多只会煞风景,他便要抓稳这俩月。总之船到桥头自然直,他笃定能让王易木旧情复燃。这次即便要烧他成灰,他也不会再松手。

 

王易木踏在绿荫里,大学城的步行街,街景更替。他还能叫出前一个路口的铺子名,还记得那铺子的糖炒栗子比别家都甜,馋劲儿上来,止不住多看两眼。丁若虚多会察言观色的人,当即拐去那小铺。穿堂风携一片香樟叶,风都被染上绿色,王易木不和他见外,站门口心安理得地等。香樟叶晃悠着落地,丁若虚就从铺子里出来了。

 

“来得不巧,没赶上这一锅,下一锅要等今晚了。”丁若虚变戏法似的拿出两支冰糕,“香草的和咖啡的,你喜欢哪个?”

 

王易木本能反应,抬手指指咖啡的,转头想起丁若虚不嗜甜,又换指香草的。

 

“祖宗哎,到底吃哪个?”丁若虚拆下包装纸,雪糕上森森白气,“要不你一种啃一口再做决定?我不嫌弃。”

 

俞辰捷听到这话,想到那碗齁甜豆浆,简直要翻白眼。最后两支雪糕都归了王易木,丁若虚沿途给自己买咖啡,王易木抢着要付账。两人蜜里调油,俞辰捷冷眼旁观,深觉自作孽不可活,下个路口抄近路拐去校西门,自个儿找侯仕程去。

 

“他和小侯还好着呢?”王易木左右手各一支雪糕,忙里抽闲地八卦,“你俩下海经商,小侯呢,那孩子现在怎么样啦?”

 

“外面混几年,学会充大辈了?”丁若虚睨他一眼,心说王易木倒也没说错。他研一时侯仕程才大一,一群人拿他当小孩看,也就俞辰捷下得了手,“好着呢,现在留校搞科研,那一堆公式数据,还有实验,哎呦!”丁若虚捂脑袋长叹,王易木想他当年就最怕这些,被逗得乐出声。丁若虚又说,“他和馒头吧,你走前什么样,走后还什么样——就是那阵子没人帮馒头管那倒霉社团,快毕业那时候他忙成陀螺。”

 

话题又绕回他离开那阵,王易木听不出丁若虚是否有意试探,便缄默不语,只左右开弓啃冰糕。

 

丁若虚适可而止。再拐一条街就能到小院,他忽然对王易木说:“咱们晚上出来散步吧,去装一袋那家的糖炒栗子。”

 

 

 

10.

 

王易木去给公司技术部门的做新项目指导,忙活一天,日暮西沉时回小院,冰箱里开一听酸梅汁,小院里搁一躺椅,摇摇晃晃挺悠哉。

 

一大片藤蔓爬了东墙角,绿蔓里缠绕的紫色牵牛,墙角下两盆茉莉,花期还没到,只生了星点白色花苞。最多的还得是兰花,养了有小半院子。丁若虚旁的不说,养花是真上心。

 

“还傻坐呢?带你吃饭去。”铁艺镂花门让人打开,丁若虚三步作两步,夺了他的酸梅汁,喝个底儿掉,“见鬼了这天气,怎么上个月过完了三伏,这阵子还这么热。”

 

“就你和我?”王易木没瞅着蹭饭的俞辰捷,顺口问他。

 

”小侯那边前两天刚结束一个课题,谁知道他们上哪玩去了。”丁若虚摆摆手,“骑车带你还是走着去?就学校后门的落日餐厅,也没几步路。”

 

落日剪树影,海港城市的黄昏处处铺的玫瑰金。王易木伸手够树梢,余晖落他一手,沿他指骨游走,金灿灿亮闪闪。丁若虚也学他去够那光斑,一触及放,眼神带了眷恋。王易木想起来,俞辰捷早先和他讲过的。

 

丁若虚爱世间一切有品位有格调的东西,某些时刻,他能在玫瑰与面包这个永恒命题里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那人是坚定的浪漫主义者,相信这世间唯爱和浪漫不死。

 

“你最偏爱的还是兰花吧?几年不见,又添了别的色。”王易木想起那半院兰花,而今看来,玫瑰杳无踪迹,兰花还是半院,先前半院黄白,而今添了紫。

 

“谈不上最喜欢。牵牛灵巧,海棠热烈,茉莉生动,各有各的好。”丁若虚想起那院花,又看王易木,笑意隐在眼尾眉梢,“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兰花吧,红为贵黄为稀,素为珍绿为上,这几色都是上品。我偏爱黄白,好看里最名贵,名贵中最好看。我爸喜欢紫的。那几株紫兰原是他养着的,他不在了,我就挖来照料。我原先嫌紫色太艳,过艳则俗,日子久了倒发现,紫色有紫色的好。”

 

他说得轻描又淡写,笑意隐没后唇角抿成一线,阴影里看不真切。王易木做的是闷头敲代码的活计,最不擅长应对沉默,所幸这沉默并不沉闷,沉闷能无声无息地攥紧人咽喉,而他能在这沉默里怡然自得。

 

路口转一个弯,弯进学校偏门,他与丁若虚并肩走,沿途招来学生注目,丁若虚就笑着点头招呼回去。快出校后门,丁若虚猛一拽王易木胳膊,带他险避开一辆单车,有些好笑地问:“看我做什么?你倒是看路。”

 

“我看丁老师宝刀未老,一进学校还这么招人喜欢。”王易木拖长了点音,煞有介事。

 

“可不是,当年的校园大使呢。”丁若虚谦虚一点头,语气慢慢就藏了点坏,“怎么,后悔当年没抽空听一听丁老师的演讲啊?”

 

“可后悔了,后悔当年选修课没报个市场营销,没一早目睹校园大使风光无限。”王易木顺着他话头,半真半假。

 

丁若虚就笑,心说你报市场营销,估计也没可能提前毕业,能修够学分就算你走运!王易木这性子混技术圈再适合不过,丢上名利场,早晚要叫人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他想起最初和俞辰捷做生意那两年,俞辰捷那倔脾气不愿靠祖荫,丁若虚就陪他白手起家,俩人天南海北瞎折腾,虽不至于给人当孙子,但也端不成少爷的架子,其中艰难辛苦冷暖自知。料想那两年王易木也不好过,丁若虚不愿与他提这茬。港口正日落,糟蹋这良辰好景就是罪过。

 

于是他话头一转,提醒王易木:“等下看菜单,他家咖啡不用点,这几年越做越敷衍。红酒和香槟不错,档次没降,口感照旧。”

 

落座点菜,王易木翻描金菜单,凑近丁若虚小声使坏:“可是我突然有那么点想喝咖啡。”

 

“他们现在只做浓缩意式,或者浓缩美式,一杯下去你能通宵到明早。”顿了顿,丁若虚用服务员听不见的音量放出杀手锏,“而且他家的咖啡,最近喝起来有股正宗的老北京豆汁那味儿——”

 

“丁老师的味觉不同凡响。”王易木皮笑肉不笑地和他咬耳朵,把洋文描金菜单塞到他手上,丁若虚看也不看,勾一瓶香槟。

 

“良辰好景,篝火映烛光,美酒许良人。“

 

他说得动情。像是方才明明二人对坐合适,丁若虚却执意要坐他旁边。王易木笑他,说对坐像生分的联姻相亲,挨着坐又很像不正经的约会。丁若虚也是这样反问他,难道你不愿意和我约会?又带了点笑戳穿他,木木,你明明在口是心非。

 

“约会正经,人未必正经。”王易木瞥一眼他,饶有深意,“有人就爱往自己脸上贴金。”

 

丁若虚笑得很坦荡,旧事重提,说八百年前丁老师可带你来这儿吃过饭,王易木同学,你说正经不正经?王易木继续皮笑肉不笑,说商学院和理工学院隔了大半个校区,你也就商学院嘚瑟嘚瑟,可别好为人师上瘾。出了校门,你要照年龄喊我一声哥,我也能应你。

 

插科打诨,杯光酒影,香槟点来只不过喝个气氛,此刻却也上了头。夜幕笼罩沙滩,夏夜篝火年年有,不过岁岁年年人不同。王易木支着脑袋看丁若虚,看酒气在他面上蒸一团红晕,又看外边篝火,六年前在那儿就着篝火开晚会的年轻人,现在都去哪了呢?

 

“哎,刚毕业在学校当研究员那两年,天天熬大夜,红酒煮论文。”丁若虚随他去看外边篝火,“刚刚在路口,我话没说完呢,就让你给岔开了。“

 

王易木收回目光,丁若虚正低头把玩那支高脚杯,状似漫不经心,但他似有所感。

 

“还是该告诉你。我不想话说一半,今夜辗转反侧。”丁若虚与他相视,“我还是最偏爱玫瑰。”

 

“你这偏爱来得空口白话,”王易木垂眼不看他,“半院兰花不掺一株玫瑰,叫人怎么信服?”

 

“先前养过小半院,在外头风浇雨淋,开过一季就枯了,那是我招待不周,玫瑰不肯叫我养着。”丁若虚仍旧看着他,看着他,声音放得太轻,要沉进不远处的浪潮声里,“我想的是要与那玫瑰长长久久,先前能力不足,而今近乡情怯,只敢寻人用精巧工艺打上一些,屋里放着,心里念着。”

 

王易木抬眼,撞上他目光,忽然就笑了。

 

他小声说:“丁若虚,真要这么喜欢我,就不能再等等我?”

 

 

 

11.

 

王易木要回华北的那个午后,夏天还没走到尾巴,依旧是港口城市的大晴日。

 

明明飞机更快捷,王易木还是固执地要定船票,就像他上次离开时那样。丁若虚不解,压下心里飘忽的不安,王易木却像是看穿了他,握了他的手,说:“早答应过你,我还要回来的。”

 

他没说的是,坐船才能看见南方的海,看见这片海我就想起你。

 

丁若虚回握住他的手,那时他们在大巴上,大巴只载了半车人,余下半个车厢让窗外照进来的葱茏绿影塞个满当。王易木又要看车窗外,丁若虚用了点力缠住他手指,语气有点罕见的不讲理:“不许你看窗外。”

 

“不看窗外看哪,看窗里?”王易木觉得好笑,回头来却见着丁若虚微垂着眼不看他,情绪都敛在眼瞳里,不肯再说半个字。他明白过来,“树影不好看,我看你。”

 

王易木如愿以偿地看到他垂了笑的眼尾。

 

他想起前一个黄昏,丁若虚带他吃完烧烤就拉他去花鸟市场,市里最大的花市离大学城很有段距离,下车时地平线已吞掉小半边落日。丁若虚拉着他进花市逛,花鸟虫鱼都难让他驻足,他直走到里边拐角的一摊,王易木跟着绕过转角,让一铺的玫瑰迷了眼。

 

“你给我选上一株吧,”丁若虚看着他,面上带笑,“选一株你最喜欢的。”

 

“养在你那半院兰花里?”王易木俯身一株株去看,不忘顺带扎他,“万素从中一点红,忒没品味,暴殄天物。”

 

这是原封不动又给他刺回来了。丁若虚失笑,觉着俞辰捷这段日子很欠收拾,该漏不该漏的全给漏了,而后正了色:“这株我要养屋里的。”又说,“事关你个人形象,你要认真选。”

 

夕光照窗棂,窗外花草伶俐,窗内玫瑰妖冶。

 

码头在六年时间里经过数次扩建,丁若虚极少光顾这地儿,险些带王易木迷了路。离开船还早,他们也不急,就在码头慢慢晃。丁若虚让王易木看斜前面,渡船方归港,年轻男生迎女孩下了舷梯,顾不得行李,先把人紧紧搂怀里。丁若虚的语气很斩钉截铁,他说我会在这儿再一次等到你,像他们一样。

 

王易木掏怀表看时间,铜制怀表保存得很新,表盘里丘比特追着玫瑰跑。指针指向两点一刻,他把怀表竖给丁若虚看:“丁若虚,我要走啦。”他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个软皮本子,塞到丁若虚手里。丁若虚要打开看,王易木按住他的手,“礼物,秘密。”

 

靠近海岸,湿咸味儿弥散在日光里,镜片沾了海雾,王易木取下眼镜用衣角蹭。他蹭得心不在焉,眯眼去看不远处的海,日光过了那片蓝,映他眼底波光一片。

 

丁若虚上前来覆住那双眼睛,掌心里睫毛颤动,他低头落下一个吻。吻在额上,掌心也像沾了湿咸海水,浸透他的生命线。

 

那湿咸触觉像黄昏时潮涨留痕,潮湿掌心是他的岸。

 

“这次换我目送你离开。”丁若虚送他上舷梯,对他眨眨眼,“你只管往前走,落日时海上好风景,不要回头看。”

 

船驶入海,日光晃人眼,王易木看着丁若虚成一团模糊暗影,白色衬衫融在海水里。海水浸过日光,成一方琉璃,琉璃裹的是玫瑰小院,是暮色日沉,最后化做一个丁若虚。他要将这琉璃随身携带,来日跋山涉水归还于他。

 

他是这港口独属他的一湾海,归程亦作来路,他让他对来日有所期待。

 

 

 

12.

 

丁若虚在黄昏时回到小院,镂花门带起一阵风,风里兰花摇曳,他一眼不看,径直回屋关上门。

 

暮色斜透,玫瑰开在窗台上,嫣红底儿金色边。丁若虚站在窗前,眼里不见兰花生姿,只有玫瑰逗残阳。

 

他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摸出那软皮本子,庄重得像在举行肃穆仪式。

 

内页留了白,里边只压一枚铜制书签,镂空纹路繁复,雕的错落两枝玫瑰。暮色流转浮尘,古铜上两点红,像是活过来了,妖冶得缠绵。

 

“这枚书签我曾见过的。”丁若虚兀自想起这么一句,笑着呸两声,暗道好不吉利,宝黛二人身不由己,只做得封建深宅的提线木偶;但他要王易木做自由飞鸟,亦要他做向暖南雀,心念他的旧窠巢。

 

外边彻底暗下来,玫瑰吞掉最后一道金边,丁若虚神思游荡在暮色里,飘过那片海,替他去瞭望一个看不见的远方。

 

深夏晚暮暖,但或许北方初雪覆上凋零草木时,南雀就要归巢了。

 

 

 

—END—




包含前篇约2.4w的故事终于讲完啦。这几天可能会在文末补一个小小的细节梳理,不太重要,可以不看。


希望能喜欢这个故事,阅读愉快!

 

评论(8)

热度(53)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