拢木煦

渡河而死。

【原创】久炽


        “我们仰望着同一片天空,却看着不同的地方。”

       未曾想到,这句话再一次莫名地出现在盛子毓思绪中,是在这样一个黄昏。

       机场,他和学长苏向并肩于三楼落地窗前。苏向拖着两个看起来就很重的行李箱,盛子毓想替他拿一个,苏向执意不让。几次争端后,他望着学长眸中些许难得的固执,最终妥协。

       离安检还有半小时余,二人却默默相对无言,只很默契的倚着窗玻璃,去望外面的黄昏。

       往下,是进进出出聚散分别的人群,而地平线往上,褪去人间喧嚣,是望不到边际的悠远深邃。

       正是落阳被西边地平线吞噬到只余一息余晖的时刻,靠近那处地平线的云被染上深深浅浅的橙红,烧得正好看。

       但他知道,这抹明丽景致不会停留太久。当最后一缕残阳消逝于地平线之时,整个天空又是星星和月亮的天下了。

       留不住的太阳,就像是……

       盛子毓转身望,身旁的苏向微微侧着眸,望着夕阳落下的另一边,唇角扬着抹浅淡笑意。夜色已浸染了那一侧的天空,隐约可见几颗不太分明的星星。

       明明是同一片天空,他与学长却总是望着不同的地方。

       他低头笑笑,尽是苦涩。

       而那个人及尽温柔的眉眸,又是他一直以来最熟悉,最为心动的。

    


       去年的这个时候,盛子毓刚大一。  

       新生都被学校要求填报社团。轻度社恐,并且感觉自己什么都不会的他在各社团的招新里弯弯绕绕,才选定了这么个自小就有些兴趣的美术社团。

       盛子毓自觉美术功底不算差,原本以为在这可以轻松些,却没想到刚进来就因为某些原本也不该他背锅的原因得罪了几个社团前辈。因此,他频频被人故意找茬,活动作业被贬得一文不值,甚至有前辈扬言,交不出更好的作业,就让他滚蛋。

       离开社团刚好是黄昏之时,他坐在艺术馆前的石阶上,手上还横七竖八地粘着没有洗去的颜料。

       天晴的黄昏。落日隐匿在西边小树林层层叠叠的枝桠里,逐渐向地平线游移着。余晖穿透枝干,映出一副逆着光的风景画,美好得让人想要裁下这段时间。

       但这又能持续多久呢。待那残阳落下,这一派广袤天地,又将被夜色洗礼。

       盛子毓用手机定格下这个瞬间,几近完美的构图,他却不知为何落了泪。

       前辈的谩骂攻击,社恐的压力,可能被踢出社团的恐惧,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抬手拭了把泪,正觉狼狈,站起身低头要走,却撞落了迎面走来之人身上的画架。

       他忙道着歉,俯身去捡那画架,声音都是略微哽咽的。捡起画架塞给那个人,转身想走,那人却拉住了他的胳膊。

       画架……又是社团的人?他暗道一声不妙,面前这人比自己高了小半头,硬拼?想都别想。如此,索性放弃了挣扎,仰着面站在那儿,只是他不知道,他的泪流得更凶了。 

       到来的却不是意料之中的讨伐,他先是听到一句有些慌乱和好笑的“你干嘛啊”,然后手上被塞了一团软乎乎的东西,是纸巾。

       震惊之下,盛子毓胡乱用纸巾擦了把脸,睁开眼,对上一张七分茫然三分憋笑的俊俏面容。

        “不至于吧。我画架没坏也没打算让你赔啊,怎么哭得跟我欺负你似的。”面前的少年眯了眼,一脸的匪夷所思,但很快又换了表情,“哦!我记得你。你的招新材料还是我通过的。盛子毓,是吧?”

        “……嗯。”那张俊俏面容又在他快成了浆糊的脑子里滚了两滚,他才反应过来,面前的人就是被前辈人称见首不见尾的社长,也是他的学长,苏向。

        “被欺负了?”苏向很客套的一句,没想到面前小学弟点点头又摇摇头,一对眸子红得赛过兔子。他有些意外了,“怎么回事啊。和我说说,嗯?”

       盛子毓又闭口不言了。

       苏向不说话,将画板放在一边,重新陪他在石阶上坐下。

       半晌,他才开了口,社团的压力,受的委屈,黄昏将逝的落阳……他也不知为何突然愿意于一个没说过几句话的人讲这么多,只感觉说完后,轻快了不少。

        “嗯……我知道了。”苏向静默片刻,腾出手又塞了张纸巾给他,“这样吧,下周三这个点,你到这里等我。”  

       盛子毓不知道学长为什么突然约他,只下意识的点了头。 

       往后几日,他去那社团时,再没有碰到苏向。但那围绕着他的攻击谩骂,全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他隐约猜到了原因,便想着,下周赴约时,要好好和人家道谢才是。



       下周三的这个时间点,盛子毓早早地赴了约,却没想到苏向比他更早。

       苏向并非空手来的,他手上还拎了个便携式的手提箱:“带你去个地方,这个点嘛,应该能正好能赶上。”

       这么说,应该不会是个不算太远的地方。如此想着,他跟在苏向身后,快步穿过艺术馆西面的小树林。本就算是初识,学长不说话他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弯弯绕绕穿过树林小径,虽有些匆忙,却无端的生出些许不真实的闲适来。

       意料之外,苏向将他带到了树林后一处小山丘上。这儿算是学校的荒地,一般人没事绝不会想到这儿来。

       正是落日之时,山丘上稀稀疏疏的绿草被打上红橙橙金灿灿的光晕,像是相机里逆着光的绝艳光景。而另一侧天空,隐约有零散的星子出现在地平线上方,预示着黑夜即将到来。

       又是转瞬即逝的光景。盛子毓轻轻叹气,不知为何又觉得伤感,掏出手机找好角度拍下一张后,望着越来越黑的天色,突然开始慌,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到这半荒郊半野岭的地方来。

       他转过头去寻那个人,苏向在他找角度摄影的那段时间,很熟练地掏出便携式包里的东西开始搭架,此时差不多完成了,正对着镜筒微调角度,似是在寻找什么。

       是台挺专业的天文望远镜,他有些微的惊讶。

        “子毓,过来。”又过了些时候,天色全暗了下去,苏向很专注地对着目镜看,头也不转地叫他。他依言过去,按着学长的指示,闭了一只眼,将另一只眼凑到目镜处。

       眼前显示一暗。随即漫天星河笼罩了他的视野。

       点缀了眼前夜空的,是个他叫不上名字的星座。星子星罗棋布缀在夜幕中,格外明亮地散着光,有些明一些,有些暗一些。一眼望去,便是那种壁纸上才会出现的绝美星空图。

        “这是西南方向,刚刚落日消失的地方。”耳边响起苏向的声音,低低的,很是入耳,“我不知道你听没挺说过人马座。但那句‘北斗阑干南斗斜’你应该还不至于还给老师。说的就是这儿。”

       他还沉醉于从未见过的景胜中,苏向的声音显得飘飘悠悠的,很不真切。

        “往东北方向找,运气好的话应该可以看到五车二和毕宿五。”看着他一脸茫然,学长一边调试着望远镜,一边解释道,“就是你们常说的御夫座和金牛座的主星。”

       盛子毓点头以示了解,之后发觉苏向看不到,才很轻的嗯了一声。

       那夜,一个小小的镜头,和一个第二次见面的人,将他拉入一个全新的世界。他那时才知,除了落日时分外,还有这样震撼人心的景致。

        “日沉西山的景色固然美,但在它之后,还会有着更绝艳的景胜。”低低的声音,染了秋夜的两分厚重,“相比于过分沉湎于落日短暂,不如期待着往后即将到来的景色。”

       他并非不赞同这个说法,个人各有所爱罢了。他更爱落日时分转瞬即逝的绝美,而苏向更爱落日后漫天的星罗棋布群星璀璨。

       如此一来,此番学长的目的倒也明显。未曾想仅因为那日他一番无厘头的自说自话,学长便带他来看了这一场星空的盛典。

        “别想太多,当然不是白带你来的。”苏向将望远镜下方的三脚架叠好收回,“过两天呈一份相关作品上来,直接交到我这儿。别管社团里那些老家伙,需要的话我就替你看看。”

       横空飞来的社团任务往盛子毓脑袋上一砸,刚刚望见的星空百态瞬间就在他脑子里开了花,炸得他晕乎乎的。

       分别之后,夜风一吹,那种晕乎乎的感觉才算散去些许。他这才想起,上次说的道谢,似乎就这么被丢一边了。

       那,只能等下次了。



       那份作品,盛子毓花了好几日时间去琢磨,废了十来张稿子,终于画出一张突破极限的。此番用心,也是因为不愿负了那个人先前的煞费苦心。

       按着苏向的指示改了几笔,那副画竟在学校的校刊中斩头露角,算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苏向呆在社团的时间也不似往日那么稀罕,对着他几番明里暗里的帮衬,几个前辈来找麻烦也就越发稀少,甚至单方面有了些和他摒弃前嫌重归于好的意思。

        “社团这个学年纳新的人中,你是最让我看好的一个。”这年深秋,一个去小山丘观星的夜晚,苏向是这么对他说的,“虽然技术不太过关,但胜在觉悟挺高,发展空间巨大啊。”

       倒是很难得有人如此夸他,入了大学以来,这可算是头一遭。

        “而且吧。你这性子,平时挺安静,不接触不知道,接触了才发现,其实还蛮招人喜欢。”

        “或者说,挺招我喜欢。”

       看着盛子毓逐渐渗红的面颊已经半逃避半掩藏的眼神,苏向俯下身,在他耳边轻轻说着。

        “我觉着,你也挺喜欢我。” 

        “要不,我们试试吧。”

       他涨红着脸,悄悄瞟了眼苏向。月色下,苏向望着他,一双生得漂亮的眸子没有丝毫闪避,眸中燃烧着的炽热,驱散了整个深秋的凉意。

        “嗯……”他不敢再看他,轻轻点了头。

       抬眸,是那人近在咫尺的俊秀面容。额上轻轻落下温润触觉,蜻蜓点水一般。

       虽转瞬即逝,却足以动彻心扉。



       往后,盛子毓成了社团里苏向唯一亲自带着的新人。前辈们对此不屑一顾,但碍于情面也只得私下里阴阳怪气几句,不敢在台面上明说,而少部分学妹学姐则是羡慕得不行,感叹自己怎么就没有如此殊荣。

       他的画技在苏向指点下,也有了很显著的提升,甚至在他大二那年,就成了副社长中的一员。

       有人调侃年年纳新,也没见着苏向学长对谁这么上心过。盛子毓微红着脸往他身后躲,苏向则是笑着揉一把他的发顶,也不多做辩解。

       群星璀璨的景胜依旧常常出现于苏向笔下,每一幅都让人惊叹。但他笔下最多的,还是落日时分的光影变幻。

       昼夜更迭,白昼的尾巴往往转瞬即逝,到来的黑夜再不会记得它。他想将这样的瞬间留于笔下,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或许学长能明白,但不会懂。

       他也不愿与苏向明说。

       他在留恋着珍重着并试图享受着现在的短暂时,学长已经越过昼夜相连的地平线,展望着期许着即将到来的往后。

       尽力留住现在的,不纠结于往后是否更好。对他来说,无论是景是人,这样或许会好一些。



       盛子毓升上大三时,苏向大四。

       学校里年年都有与国外高校交流互换的名额,为期半学年年,是很难得的机会。苏向读的金融,成绩在系里名列前茅,不算意外的得到了如此一个名额。

       那个黄昏,一如往常在树林转悠时,苏向以一种很轻松的口气,和他讲了这件事,轻松得就像往日同他讲着无关痛痒的八卦与笑话一般。

       “你的决定,我肯定都支持啊。何况是这么难得的机会。”有什么就要流失掉的恐慌一点点攥紧了盛子毓心脏,他下意识的攥紧了衣角,攥得很紧,指尖都发白了,却依旧感觉什么都抓不住。

       苏向不说话,只微微用了些巧劲,将衣角从他手里抽出,握住了他的手,十指相扣。

       他与苏向慢慢向前走着,四周突然安静下来,无人说话,也无人打破沉默。落日的余光从枝叶间散落,叶子落了的声音也格外明晰。

       盛子毓小心地侧过面,望向学长。金灿灿的夕光在层层簇簇枝桠草叶的裁剪下,在他身上印下稀碎光斑,又随着向前的步子明灭忽闪着,更多了份静谧的沉默。美好得不真实。

       苏向的目光飘渺而悠远,遥遥地穿过夕光与层层枝桠,远到地平线那里去。

       又是他望着苏向,而苏向的思绪已经飘到不知多远的往后去了。

       又是这样的同一片天空,他和学长永远在看着不同的地方。 

       盛子毓想到艺术理论课被拿来赏析的新海诚的动漫《秒速五厘米》,看过动漫,他又去看了原著,还是和学长借的书。

       那个场景很突然地跃入他的思绪,四下再无他人,他便无所顾忌地轻轻道诵起来。

        "我们仰望着同一片天空,目光却看着不同的地方,同时我也明白了远野君并没有注视着我。远野君总是很温柔的走在我的旁边,却一直看着我的前面,看着更加遥远的地方。”

       莫名很应景。

       苏向先是一怔,而后很自然的往下,接了他没有念出来的后半段。

        “我对他的情意是永远不可能得到回应的。现在的我,就像超能力者一般清楚地知道,将来我们不可能一直在一起。"

       末了,苏向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轻轻笑了,半是宠溺半是无奈。

        “原野君在想着他认定的女孩的往后。可我与他不同,我认定的人是你。”

        “在我遥望着的往后,也有你。”


 

       最后一抹余晖被地平线吞噬,黑夜与几颗算不上明亮的星星笼罩了整个大地,机场内的照明灯也陆续点亮。盛子毓小臂骤然一凉,湿漉漉的错觉。抬手一抹,才发觉并非是错觉,不知何时,泪已湿了他的面颊。

        “怎么又哭啦。”骨节清晰分明的手指攥着张纸巾,轻轻擦过他的双眼。他的泪却落得更凶了,任苏向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下一秒,他被揽进一个很温柔的怀抱,苏向微微低了头,让他靠到自己肩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广播提示着他的航班己开始安检。

       落地窗前,无数进进出出的赶路人身侧,他们静静相拥。末了,苏向在他唇角落下很轻的一吻。

        “子毓啊,落日时分再绝美,也已经逝去了。而往后的星夜,或许会更加璀璨明盛。”

       他怔愣片刻,还未来得及说话,苏向就冲他摆摆手,消失在了安检口。

       已逝去的,果真留不住了么? 

       最后一抹余晖已消散了好些时候。今夜无月,星子落满无边夜空,更显得璀璨而明盛。他望着飞机过了云端,很亮的一个小白点,在夜空中曳出一道长长的尾巴,成了夜色中最亮的一道光火。

       转瞬即逝,很快就消散在苍茫夜空中,星子又明亮起来。

       仿佛这一切,不曾发生过。

       仿佛那个人,不曾来过。



       盛子毓推开宿舍门瘫到床上那一刻,所有积蓄已久的倦怠,不安,委屈……种种情绪全在那一刻爆发,不约而同席卷了他。

       往面上一抹,又是一手冰凉。只是那个轻轻往他掌心里塞纸巾,温和地拭去他面上泪水的人已经离开了。

       归期虽定,却仿若未定。

       夜光下,床尾,隐隐约约被放了个包裹,不知道放在那儿多久了,他才刚刚注意到。

       盛子毓没开灯,摸黑拽过包裹,摸索着找到拉链,拉开一道缝儿,伸手进去摸了两下。

       意外又不意外,是那个天文望远镜。

       苏向将那个天文望远镜留给了他。

       再往下,他从包里摸到一枚小卡片,借着手机屏幕微弱光亮,熟悉漂亮的字迹映入他的眸中。

        “落日已逝。去看看星星吧。”

       字迹很快被晕染开来,模糊一片。

       是真的,逝去了么?



       昼夜更迭,秋去冬来,一晃半年。

       其实半年的时间,也并非那么难捱。

       寒天的夜,似乎都长得没有尽头。落日早早地去了,暗夜便笼罩天地。长,且长得没有盼头。

       盛子毓自认能见着从三更天至凌晨的冬夜变换,还得拜那凌晨五点到达的国际航班所赐。

       明明可以掐个点来也不至于迟了,他却固执地在刚过零点就到了机场,站在三楼的落地窗前,望星子明盛,望不时划破夜空的一道道亮色。

       过去半年中,他忙着社团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和专业的各种考试,苏向在异国他乡也不会比他清闲多少,再加上昼夜时差。二人的交流屈指可数,且每次都以一方有事而匆匆收尾。他极力想维护的关系,不可避免地被蚕食着。

       最终还是,生分了。

       在喝完今夜第三杯咖啡,不知道多少次看过手表计算过时间后,他听见了那趟航班的播报声。越来越多的人过了安检,从那个出口涌出。

       他等了一小会,急了,焦急地在四周转着,寻着他要等的那个人。

       找了小半圈,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涌入,他慌了,却被人从后边一把抱住,熟悉安稳的气息自身后晕染开来。

       苏向一手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箱,一手牵过他,紧紧握住,十指相扣。

       落地窗边,难得寻到一处僻静,苏向似乎不急着回去,只很认真的侧过头去望着他。那时,除他以外的所有人所有景,不过都是些不重要的背景。

        “你看外面。”

       他听见苏向如此说着。

       天色逐渐亮堂起来了。西边星子的光暗了,淡了,慢慢消散下去。而东方隐隐泛出些鱼肚白,虽未见朝日,曦光却已漫上了地平线,红艳艳地染着云层,铺了半边天。又是一派朝气蓬勃的明丽景胜。

       他怔愣了。

       眼前景胜,似曾相识,又似乎有些不同,有什么东西转过来了。

       苏向的声音轻轻在他耳畔响起。

        “你看,这便是我遥望着的往后。”

        “久炽于心的光景,才是亘古不变的永恒。”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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