拢木煦

渡河而死。

【城翊】月亮熄灭时


/不远处的礁石滩燃起篝火

   他在暗处,像海鸥无声张开他的翅膀/




01.


杜城对沈翊的第一印象着实算不上好。主要原因有理有据,说白了雷一斐的死和沈翊脱不开关系,但次要原因就双标得令人发指,杜城不喜欢一切太狂太傲的角色——尽管这几乎就是他自己的真实写照。


“年轻人,沉着冷静,靠点谱成吗?每天一幅扛炸药包的臭脾气,是来当人民公仆还是预备炸分局?”那时雷一斐打趣地拍他肩膀,愣是把刚进局的小年轻气焰拍低两分,然后说笑着走向406办公室,在短短一条走道里有条不紊地给一屋子人都发配好了任务。


此刻隔着单面可视的玻璃,望向审讯室,看年轻画家用很放松的姿态把自己摊放在椅子里,杜城焦躁的心率直奔三位数。


那是张过于漂亮的年轻面孔,把年少成名特有的不可一世的傲气直白地写在脸上,偏偏直白得近乎爽快,有种涉世未深的天真,让人讨厌不起来。


“我说了我就是画了张像,我会三岁画老。”半小时内的第三遍,年轻画家蹙了点眉,对于自己被从海边塔楼揪进审讯室十分不满。哪个缺德的同行干了什么缺德的事引发的例行调查?他被审得烦了,惦记着那张涂了一半的落日海景油画,再晚些日头就落了,就一张随手涂鸦,不会得拖到明天才能完成吧?天气预报又说明天有雨,有雨就看不见今天那种红艳艳的落日……


但很快他就把注意力放到那扇特质的玻璃上,杜城在这侧能清晰地看到他曲起指节,在玻璃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两声闷响过后,漂亮面孔猝不及防地凑上来,过长的一缕额发甚至贴到了玻璃上。


“这后面是不是有人能看到我们?”


轻飘飘的语气,好奇得真情实感,无谓得事不关己,看不见的引线骤然点炸了杜城这个蓄势待发的炸药桶。他几乎是一跃而起,撞开了隔壁审讯室的门,撞见了满脸诧异的年轻画家。


“……你那时候,是挺吓人的。”赶往下一个现场的山路有些颠簸,沈翊抓过旁边的小罐清凉油,埋头深吸一口,驱散零星困意,“我就想,这人小时候一定特别不可爱。”


“然后你画出了我八岁的样子,”杜城摇下车窗,北江的山风裹挟夕阳,暖色调的景物向来抚慰人心,“皱着眉眼龇牙咧嘴的,像个小老头。”


哪那么夸张。沈翊凝神想了一想,语气肯定,“那是你对我抱有先入为主的非善意主观态度,从而加以扭曲的。”


受教了受教了,沈老师说得对。杜城从后视镜里意有所指地瞥一眼那罐清凉油,轻轻地笑了一声,“猫薄荷。”


是啊,沈翊把小罐子塞回储物格,转向半开的窗玻璃,呼出带着薄荷味儿的一口气,“山风灌成这样,也就狗鼻子能闻见。”


杜城从后视镜里再瞥他一眼,沈翊浅浅上扬的唇角是个很漂亮的弧度,弧度落下去,化成凝在他下半张脸的一缕夕阳,鼻尖往上的部分沉在档光板阴影里,半明半暗间,那些暗藏的支离破碎,鲜血淋漓的未愈疤痕,被不动声色的柔和缠绕,几乎快要看不见。


沈翊也是有棱角的吗?


杜城一打方向盘,愣愣地想,七年前审讯室里桀骜的年轻画家,遥远得像一场陈年旧梦。如今杜城再看沈翊,似乎总隔着一层纱,纱里笼着一整个暮色四合,再看不见他棱角分明的样子。


他像一颗星星,在亿万光年外踽踽独行了太久,和世间万物隔了条无人能逾越的巨大鸿沟。


那条鸿沟,或许是银河,或许是光年间的一线微芒。


隔天闲来无事,杜城在自己办公桌上看到一张便签,画的黑色拉布拉多,支楞着脖子吐舌头摇尾巴,一整个傻样。随手涂就但惟妙惟肖,不用说是谁的手笔。


底下还附了一行字。


“别误会,隔壁的拉布拉多,没事老喜欢扒门逗晓玄。有感而发,和你很配。”




02.


“沈翊你来,来给我说清楚!”杜城揭下那张便签,满分局逮人,终于在过道小展板前找到了被迫营业的画像师,“我在你眼里,真就这样?!”


“我,杜城,北江分局刑侦队队长,上得刑侦办公厅下得一线案发现场!党光辉照耀的三十岁未婚大好青年!和这傻狗,很配?!”


城队,你误会了。沈翊慢悠悠地勾完不知道第几版分局板报的最后一笔,退后端详两步,“不是傻狗,是英明神武的拉布拉多。”


“英明神武的小黑!我知道我知道!”赶在刑侦队长黑脸前,对前情一无所知的蒋峰成了活炮灰,“这不是之前老在咱们分局门口转悠的那拉布拉多嘛,王大爷家的。之前还被临时抓壮丁,帮忙追踪过辖区内一起案件来着。”


“结案报告写完了吗?走走走!”杜城脸色黑红交错好不精彩,看旁边抿嘴乐得还挺含蓄的沈翊,挥手驱逐炮灰蒋峰。


近日没什么大案要案,分局众人乐得踩着点下班,沈翊背着包反手带上406的门时,己是华灯初上。偌大刑侦办公厅只剩了一两个值夜班的同事,以及站在办公桌前的刑侦队长,这个角度沈翊只能看见他背影,以及他手里捏着的小纸片。他不动声色地走近了些,在走道还剩小半距离时,看清了小纸片正是早上那张涂了黑色拉布拉多的便签。


杜城几乎有些和拉布拉多大眼瞪小眼的意思,沈翊看不到他面部表情,但他肢体语言展现出来的犹豫却几乎凝成实体。沈翊看着他捏起小纸片又放下,放下后在捏起……几次重复后,杜城飞快地从桌上捞过一本工作笔记,把便签塞了进去。


然后他回过头,看见了背着布包站在过道,好整以暇地闷头笑的沈翊。


“……没什么。沈大画家真迹,有一份算一份,扔了多暴殄天物。哪天我姐公司倒闭,我就倒卖画作养家糊口。”杜城讲话嘴上没把门,顺顺溜溜地给自己找好一连串借口,向上一抛车钥匙,“走啊沈老师,顺路送你回家?”


行。沈翊点点头,和杜城转到走道尽头时,忽然点了点身旁一株不太惹眼的绿色盆栽,“抽空搬外面去晒一晒会比较好?好像有点要生虫了。”


上次换盆还是换土的时候赶时间,没先处理一遍。杜城凑上去看那盆栽,想起是去年过年前老闫摆在这的发财树。他看了好一会,看来看去实在看不出什么区别。沈翊长的是艺术家的眼睛,他这么想。


车一路开到沈翊家小巷附近时,杜城还在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打方向盘成了种本能反应,费不了多少心思。明明没有虫洞也没有蔫掉,怎么偏偏沈翊说它要生虫了?他正要问,却从后视镜里瞥到看着窗外的沈翊,人明明就在他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神思却不知游荡到哪儿去了,他似乎也把自己放空在了某一个世界里。


算了。杜城一打方向盘,鬼使神差地再看一眼,沈翊却好像笑了,侧着半张脸,嘴角是个很轻很淡的弧度,但杜城知道他的神思飘回来了。


“到了,在笑什么?”


“那盏路灯。”沈翊嗒一下解开副驾安全带,目光从车窗上沿往上走,落到巷子这段路里昏昏亮着的一盏街灯上。


“又亮了?”杜城矮下脑袋,顺着他的目光尽量去看那盏路灯,“这灯时灵时不灵,我记得前两天还是暗的,刚想找个时间带工具来再当一次义工——”


“每次灯不亮,没几天就有人把它给修好了。”沈翊推开车门,下车后从半开的车门里看着他,“我知道的,楼下备考高考的那孩子他爸修过一次,西边杂货店里的年轻人修过一次,隔壁钟表铺子里的老先生修过一次……还有你,你来过两次。”他突然就笑了,“如果不是这次被捷足先登,那就是第三次了。”


“是啊,你说这次谁抢了我功劳?”杜城接过他话头,也跟着笑。


“怕黑的人吧。住在小巷里,他们多少都怕点黑。”


那不是废话吗,这段巷子就这么一盏街灯,不亮的时候妥妥的恐怖片取景地。杜城摸了摸鼻子,开口却问:“你不怕黑?”


“多少伟大的艺术作品是在黑夜里诞生的,黑夜是艺术家的灵感摇篮。”沈翊替他关上车门,背光的瞳孔晦暗不明,像块孤冷的琥珀。然而他很快又弯眼笑,“路灯熄灭了,月亮也还在。”


如果哪天月亮也玩忽职守了呢?杜城要问,沈翊却没给他机会,对他挥挥手留下一句“明天见”,而后转身向楼梯走去。


冷寂的琥珀,来自亿万年前。杜城看灯下他背影,觉得这个想法过于莫名其妙,而且他笑起来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




03.


杜城这种相信人为大于巧合,老了也绝对不会被骗保险骗保健品的人,一般是和封建迷信、烧纸求符这类事不沾边的,更别说区区一棵发财树。发财发财,把发财的机会留给别人吧,刚奔全面小康没多久,渴求发财的人多了,他不和那些人抢份额。


“又炫富呢你?”刑侦队长这般满不在乎的论调传到老干部那儿,张局在工作总结后调侃过一次,半个分局在杜城“没有没有,哪敢啊”的一迭声里笑得很开心。虽然那次过后,角落里的发财树还是被杜城视为空气,一团不怎么显眼的,绿色空气。


但是杜城不在乎发财树,却是相当在乎沈翊的;既然沈翊表现出了对这颗发财树的在意,那杜城也不得不多在意这颗发财树几分。


半个月后很平常的一个午后,李晗提着外卖咖啡袋,哼着曲儿拐进刑侦办公区时,差点被转角的什么东西绊了一跤。


“哎哎哎,走路看路!”罪魁祸首扭头看李晗一眼,抹一把汗,把鸡零狗碎的盆啊土啊往旁边拨了一拨。


“老大,你这是……”看着面前侍花弄草、半挽着袖子还沾了一手土的刑侦队长。要么是我没睡醒,要么是走路进来的方式不对——李晗甩甩脑袋,正准备退出办公区重新往里进一次,就被杜城叫住了。


“干嘛呢,还在做梦?”杜城瞥一眼手上的表,朝她晃了晃,“我可告诉你,还有半分钟就迟到了啊,迟到扣你这个月全勤——另一杯咖啡给谁带的?蒋峰?”


扣全勤三个字成功地让李晗同志相信了自己并非身处梦中,警花麻溜地签了到,拎着咖啡往406溜,中途正巧碰上出来透气的沈翊,叫了声“沈老师”,顺手把咖啡给了他。


“谢谢啊,回头请你喝别的。”沈翊嘴角弯起一个笑,冲她点头致谢,对待同志像春天一般温暖,暖和到发财树旁都有人要打蔫儿了。


“那个,城队……”李晗回到办公桌前,犹犹豫豫地喊了他一声。


“嗯 。”杜城把最后一小撮土铲进花盆,慢悠悠压严实,好整以暇地等女同志有所表示,可惜他把那土压得都快能当板砖了,也没能听到后文。


“她是想说,你那块表。”沈翊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他身后,微微弯下腰打量似乎重新焕发生机的发财树,然后目光转到杜城戴着名贵手表的手腕上,语气比眼神更诚恳,“下次记得提前摘了,表挺贵的……清洗费也不便宜?”


杜城暗暗咬了一下后槽牙,觉得一个两个吃饱了撑的招他玩。


刑侦办公室奇怪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快下班,在杜城第三次要找借口敲406的门时,蒋峰再次充当了活炮灰。


“总结报告写完了?”同是没喝到咖啡,没收到春天般温暖关怀的天涯沦落人,杜城抬手拍了拍蒋峰肩膀,看得蒋峰一脸莫名其妙。


“明早保证写完上交!”蒋峰让友军莫名其妙缓和的态度搞得有点不适应,眨眨眼才想起此行目的,“哦对,我们周末在海边约了个落日烧烤聚餐——就是前几天不是刚过禁渔期嘛,很多大小鱼类都能捕捞垂钓了,叫了半个刑侦组的同事,到时候现捕现烤现吃?很热闹的!让我给你露一手……”


周几,周六?看蒋峰点头,杜城掏出手机看日历,看得皱眉,“周六不行,我姐给约了相亲,这次是她哪个朋友的舅舅的女儿,推不开。”


“老大你考虑清楚,里面那位也去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蒋峰朝406努一努力嘴,在杜城发愣的空档,脚底抹油趁机开溜。


偏偏沈翊今晚约了人,坚决不要他送。杜城堵在北江一天一次准点不误的晚高峰里,烦躁地按了下喇叭,很快就内卷效应地带起了周围一片此起彼伏。


今天这都什么事儿啊!




04.


“我是个警察,是需要经常出一线,和各种你能在电视里见到的抢劫犯杀人犯正面交锋的那种。对对对,就是每天朝不保夕,脑袋悬在裤腰带上……”


“姑娘你看,你年轻又貌美,朝九晚五且收入稳定,完全配得上更好的人。我们实在没有那么合适……”


夸张手法极力渲染的职业介绍和其实不太符合实际的好人卡,杜城第一百零九词次闭着眼走完这趟流程,结账后把姑娘送出咖啡馆,抬手揉一揉自己发僵的笑脸,一看表——得,比上次快了半分钟,再创新高。


“蒋峰,坐标。”目送走了姑娘,杜城毫不客气地远程索要具体地址,赶往下一个“约会地点”。


这个时节的海边沙滩不会有太安静的地方,周末又逢赶海佳节,能来的都上赶着来了。沈翊在远处礁石滩寻了个不太滑的地方支画架,是想要即兴画点什么的,却莫名撑着下巴放空了好半晌。湿咸海水让阳光蒸腾起雾气,海风灌进他鼻腔,微咸,还有点儿黏。


在沙滩上支烧烤架的刑侦队小团体出炉了第一批烧烤,李晗在远处摆手喊他过来吃,巨大的蛤蟆镜遮住她小半张脸,逆着光看不清表情,肢体动作倒是手舞足蹈。被酒精炉熏了一身汗的蒋峰站起身,占着身高优势拍掉李晗举高乱晃的手,说小祖宗你赶紧吃,我去给他送可以吧。说完用一次性盘子装了两串,朝礁石滩过来。


“谢谢啊。”沈翊没起身,仰面冲他笑了一笑,脖颈线条让夕阳上了一层微光,有种一触即碎的脆弱感。不会吧,李晗不会真喜欢这种风格的吧,蒋峰不知道第几次在心里嘀咕,把一次性盘子放到沈翊旁边。


然后他鬼使神差就脱口说了句:“那啥,你欠的一杯咖啡,现在加码了,两杯,记得还。”


“行,先欠着,回头给你和李晗补上。”沈翊不太在乎到底欠的谁咖啡,也不在意到底是一杯还是两杯,反正计算他们两人的总杯数准没错。


欢喜冤家。沈翊看蒋峰离开的背影,这么想着,忽然瞥见了被地平线吞没过一小半的红日,红日旁簇着的火烧云沾染晚霞,艳得像凭空盛开的玫瑰。他慢慢收敛了唇角笑容,默不作声地坐了一会儿,空白了一下午的画板上终于出现第一道红。


杜城驱车穿过大半个城区来到海边时,沈翊的落日海景图已经接近收尾。他从蒋峰那儿扒拉过几串新鲜出炉的烤鱼,左右手都不闲着,绕到沈翊身后左右开工地啃。


沈翊完全沉浸在他那副画里了,风声退潮声,人潮涌动皆与他无关。暮色四合时太容易灵魂出窍。杜城不惊扰他,隔着三步远去看他那副画,是油画还是水彩?他还是分不太清,但那落日太艳太扎眼,仿佛地平线下压抑着某种将要呼之欲出的情绪,而画笔带了一抹更深更沉的红,给那画面再铺上一层沉郁色调。


残阳如血。沈翊颈后出了点细汗,额发垂下来盖住一小半眼睛,唇角到下颚线条紧绷。神情近乎是平静的,却又像是浸身于一场况日持久的噩梦。


他眼里只有那半轮红日,几乎和某个岁月年久的黄昏重叠。


从来不会再有一模一样的落日,他也再没能完成那张落日海景油画,仅管那天特有的日落像是让火烧过了的漆,在他灵魂深处烙了个只有他能看见的印。


他将那副落日半成品折成一只纸船,最原始的折法,然后看着它一点一点漂到海里。


他突然魔怔了似的,要去抓那张画。暗沉的红色已触到他指尖,身后突然有人喊他名字,毫不掩饰的紧张。


“沈翊!”


他拉回了年轻画像师仓皇出逃的灵魂,他看到那双眼睛,黑得像消失了月亮的夜。




05.


刑侦队办公厅连着过道那面墙上,多了一幅画,瑰丽的海边落日。有人问,就会得到回答,说是刑侦队长亲自挂上去的,406那位模拟画像师的手笔。


杜城的位置刚好能很清楚地看到那悬在墙面上的落日,色调其实与他那日在沈翊身后看到的大相径庭。他喊了年轻画像师的名字,看见他眼底深沉如泼墨的夜色,空洞的安静。然后年轻画像师垂下眼帘敛了思绪,冲他很淡地弯一弯唇角,说:“烤鱼?挺香,隔着老远就能闻到。”


那时的杜城几乎是掉线状态,犹豫着要不要递一串还没啃过的烤鱼给他,就看沈翊重新拿起画笔调了颜料。暖调的橘黄橙红铺开,鸽子血一样的暗红被一抹一抹遮盖,余下几撇成了暖色景物里的点缀,画面一下由说不上的压抑沉重化为宁静祥和。


沈翊搁下画笔来看他,指指尚未干透的画,说:“烤鱼的味道。”


夜里过了九点半,海滩上人也散得差不多了。老闫和蒋峰占着明日不值班,豪横地抱瓶对吹,大有不醉不归的架势,何溶月在旁边尽职尽责地科普了三次醉酒伤身,无奈科普得再有板有眼也是对牛弹琴,于是转变思路打不过就加入。眼看着抱瓶对吹由二人接龙变成了三人斗地主。李晗用目光四下搜寻刑侦队长的身影,试图寻找外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老大和画像师一起消失不见了。


行,那今晚就都敞开了鬼混吧。警花往沙滩上一瘫,不到半分钟后又认命地翻身而起,一把抢过喝得最凶的蒋峰手里的瓶子,在周围人的嗷嗷叫里一拍他脑袋,让他少喝点。


对比之下,刑侦组默契搭档的“鬼混”就显得文艺且罗曼蒂克很多。


那是一片少人光顾的礁石滩,地势比浅滩要高处很多,让年复一年的海风和日光打磨得干燥粗粝,往下能看到成片的海。沈翊甚至带上了他的简易画架,在礁石堆积成的空隙里找到平衡支点,坐在旁边高出一阶的礁石上,看得出是熟练工。杜城不用他招呼,挨着他坐下,抻长了腿,还差点踢到他的画架。


画架上铺的一张空白画布,让那夜的月光漫上一层皎洁月白,不比灯下清晰,只能看个大概。


“那天晚上你送我回去的时候,是不是想问我,”沈翊突然开了口,没看他,眼神落在画布上,魂魄游荡在月光里,“要是在哪一个夜里,月亮突然熄灭了呢?”


杜城一时有些惊愣,沈翊本就善于洞察人心,察觉他所想不奇怪,可是怎么就在这样一个夜晚旧事重提?月亮熄灭,这个措辞相当奇怪,毕竟月亮既不是蜡烛也不是灯,这种能追溯到远古时期的天体,仿佛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就一直存在,亘古来严格遵照着日出月落的自然规律,怎么会熄灭呢。


沈翊在他沉思的空档从随身包里一样样拿出画具,铺开来虽不及他位于小巷的画室那样一应俱全,但也绝不寒碜。哪个技侦的同事夸部门调侃过,沈翊这包像哆啦A梦的藏宝箱来着?杜城一时想不起来了。这是个过分可爱的比喻,可放在沈翊身上居然也是妥帖的。


他在做这些准备工作时,神思似乎依旧是出窍的,目光浮在画布上,要被那月光带回天上去。沈翊即兴创作从来不打草稿,白纸上终于有了突兀的第一道深蓝。杜城不是专业人士,叫不出那深蓝的具体学名,但随着深蓝色块扩大,在画布上错落地铺开,他能逐渐清晰地看见月光下粼粼的海,海上悬着明月的夜。


海天一色,地平线模糊得只有隐隐一道,但海就是海,天就是天。夜色沉入海中,却永远不会消失在地平线下。


然后沈翊调了一抹更沉的夜空灰,覆住了夜里悬着的明月。


“月亮熄灭了。”他依旧不看杜城,像是在对自己说。


沈翊退后两步,盯着那幅画看了好久,杜城甚至错觉画中的夜与海要挣脱画框与外界融为一体。年轻画像师洗净画笔,慢慢慢慢调了更深一抹灰,接近纯黑。而后他沈翊站起身凑近画架,肢体语言由放松到紧绷,格外庄重似的,杜城的角度看不见他具体在画什么,只能从他极慢极慢的动作判断他在勾勒什么小物件。


他往后错身,正想找角度看清沈翊在画什么,年轻画像师就突然侧开身,向他展示画布:“好了。”


夜空里多了一双眼睛。


杜城太熟悉那双眼睛,从每天晨起洗漱时在镜子里看到的,到没几星期前刚换的证件照上的自己。沈翊画人太细致形象,实在很难认错。他有些惊愕地开口:“这是……”


嗯。沈翊点头,另一只画笔上沾了亮色。这次他侧过半边身,让杜城能很清楚地看着他用亮色盖过那对眼睛。亮黄色在他笔下,涂抹成一大一小两颗星。


“月亮是熄灭了,”年轻画像师搁下画笔,回身望他,“但是月亮熄灭时,还有星星。”


那夜他们走下礁石滩走到海边,沿着退潮后的海岸线走了很久,聊了很多。再回到礁石滩收东西时画布已经干了。沈翊把它取下,和黄昏时的落日海景图一起递给杜城:“406空间告罄。你要喜欢,就自己留着,觉得无所谓就充公吧,为分局营造良好环境,人人有责。”


杜城一手各拎一块画布,逗他,那你不留个签名吗?


不是什么大明星,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艺术品,签什么名啊。沈翊这么说着,还是在月色下捞过杜城一只胳膊,食指并不潦草地划过他胳膊,打了个弯,说,“好了,非卖品,记得好好收藏。”


后来杜城果然是舍不得都“充公”的,在李晗的嗷嗷叫和蒋峰的黑脸中,勉为其难地把落日图挂到了离自己位置最近的一面墙上。至于礁石滩上涂的那一幅,他给私藏了,据杜倾后面一次聚餐里吐槽,说宝贝得很,亲姐要摸都不给。


那夜月亮沉入海底,他望向海面的目光潮湿,说月亮熄灭了,还有星星。


此刻精心打理过的发财树在墙角开枝散叶,也不为别人,就为画像师聚些财气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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